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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九年,又逢京察之年。

上一次借由京察大动干戈,还是在正德三年,刘瑾趁机大肆清理刘谢余党。

风水轮流转,而今朝里朝外皆以为这次京察是要清理阉党余孽了。

果然,都察院这开年头一炮,便是打向与刘瑾有瓜葛之人。

只不过,这人并不是阉党。而是,宁王。

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言:“宁王自交通逆瑾,陈乞护卫,愈生骄恣,掊克富室,侵夺腴田,淫刑酷法,动至灭族。始于省城及于乡境,利之所在,百计牢笼,商旅不敢出入,舟楫不敢停泊,民之受祸何可胜。”

又言:“抚按三司为其所饵,莫敢喙息,宁坐视民患以负君恩,不敢輙贾奇祸以忤宗室。”

满朝哗然。

宁王可是一直自我打造贤王形象,从最早的上表希望将他的孝顺懂礼写进孝庙实录里,到朝廷推出宗藩条例时积极举报其他宗枝不法获取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朝中还有不少人吹捧宁藩小公子贤王圣子。

而这折子里,一句句控诉皆是宁王罪大恶极,比之先前被抄家削爵的临漳王府还恶劣得多。

朝中为宁藩代言的喉舌统统哑了火,这样的弹劾,只能宁王上表自辩,又或者小公子代父辩白。

莫说一个十二岁的毛孩子能知道王府的多少事,单说现在小公子对外,可是打着“病重不能离京”的旗号。

一旦出现在大殿上,露出一点儿马脚,那便是欺君之罪。

而等消息到达江西,宁王的自辩折子再快马送进京,总要月余。

宁府小公子的处境登时便尴尬起来。

大家心里雪亮,这八成是冲着小公子来的,不是贤王,还提什么圣子?

咸宜坊宅子里,李先生气得跳脚,一面加紧给江西送信,一面催苗先生赶紧去找人来打这场口水仗。

然却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有些事情,都是默认宗藩会做的,比如侵占民田、压榨商贾。

别说宗藩,地方上哪些权贵人家没做过?就是寻常大族也难免这种事。

哪个敢说宁王就真是个圣人,王府上下一丁点儿违法的事儿都没做过?

嫌事情烫手没关系,银子不烫手呐,宁藩那边一再提高“润笔”银子,只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如此一来,也是看得人心痒痒的,便有人蠢蠢欲动。

毕竟,御史奏报不会像沈抄家那样做得证据确凿,多少有些“风闻奏事”的意思,还有可撕掳的余地。

不过很快,他们也不用纠结抉择了。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蓝章奏:“先朝各王府奏讨食盐不过二三百引,今公差人员奏讨不下数万,又织造等项,名虽二万,夹带实多。更有进贡船只在于长芦运司收买私盐,公行无忌,乞要节赏。”

所列各奏讨里自少不了宁府,而夹带里赫然有宁府护卫指挥使王麒纵其下收买私盐于长芦。

名姓都指出来了,自然是有实证的。

而蓝章更是在江西抚州府主政多年,宁王府的“罪证”只怕他手里还有不少。

很快,皇上下旨,官榜谕江西百姓,凡被王府侵占田产房舍,俱许诉复,及令本省镇守抚按三司官谒见,令宁王,“改过自新”。

同时升蓝章为南京刑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令其清理两淮长芦盐法。

随后,在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员京察之年例行调动中,江西的高层几乎大换血。

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黄瓒调至湖广,左参政汪获麟为广东,江西按察使王秩调至云南,按察司副使胡世荣调至福建。

只有右参政张嵿升了右布政使,留在江西。

此外,又升四川左参政蒋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

皇上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宁藩的礼再没人敢收,收过礼的,也不免惶惶。

实在是,这一二年,皇上收拾宗藩收拾得太很了。

山东的宗藩都悄没声趴着了,陕西山西河南的刺头儿都清理到除国了,又有宗藩条例里一条一条的大棒子打下来,很难不联想到宣德年间宣庙一系列削藩举措。

今上是为了表达对宁藩小公子欲太庙司香的不满,还是下一步真想清理江西宗藩,谁也说不准。

于是朝中开始有声音,表示宁府小公子是以送银的名义上京的,如今银子也入库了,弘德殿也开始修缮了,已是没这位什么事儿了,也该是回封地的时候了。

宁藩在京的人员,在皇上下旨令宁王改过自新后,便停止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拜访官员权贵活动,而改为跑各大医馆乃至寺庙庵堂为小公子寻访名医。

小公子的病自然是“越来越重”,无法出京了。

宁藩甚至还重金请动永康大长公主进宫替他恳求,请皇上赐天梁子真人为他看诊炼丹。

皇上倒是许了,可传口谕的小内侍到了天梁观,却被告知天梁子真人带了个童子云游采药去了,走了已有月余。

往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全凭老神仙心意。

皇上只好表示让各地驿站多多关注这位真人,遇到了就让他立刻返京。这边再安排一打儿御医去给小公子看病。

这一番纷纷扰扰,时间便到了三月中。

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将“自今观之,如画野分州,设官分职,明礼乐、兴学校、正律历、秩祭祀、均田赋、通泉货、公选举、严考课、立兵制、慎刑法,则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尝不以法也”写进殿试题里,也是颇耐人寻味。

然尽管小皇帝殷殷盼望,但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依旧是希望留京的人更多。

尤其是京察期间,京中对刘瑾一党进行了再次清洗,稍有瓜葛的也不放过,便又有不少中低级的位置空了出来。

也莫说新科进士们心热,高层大佬们也一样心热,趁机拉拢新人,安插自己人。

对此,小皇帝也只能同张会抱怨一句:“再多两个沈瑞便好了。”

张会则笑道:“到底翰林清贵,读书人盼着入翰林原是寻常。倒是沈瑞在地方上,瞧着知县知州里有实干的举荐上来,踏踏实实的为皇上牧守一方,岂不比那不知稼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更得用?”

寿哥将“不知稼穑”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叹了口气,只道:“日后要从根子上一点点改了。不能把读书人都养成御史脾气,周身上下就只剩一张嘴。”

张会缩了缩脖子,这话皇上能说,他却不敢接,他自接了锦衣卫就没少被御史们的铁口咬。

最近从太庙司香到收义子,皇上可是没少被念叨,不胜其烦。好在最近齐齐开参宁王,皇上算是得了些清净。

至于宁藩小公子,张会只心下冷笑一声……

新科进士带来的新一波喧嚣直到四月还没散去。

而四月,宫中忽传惊天喜讯,沈贤妃有身孕了!

*

今上登基已是八年有余,成亲也有七年了,后宫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前朝后宫没少为皇嗣操心。

先帝子嗣单薄,既有先帝本身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先帝情有独钟,后宫只张太后一位。

而今上,弓马娴熟,热衷武事,可以说是身体倍儿棒,后宫有名份的妃嫔就不少,听说西苑里也不少美人,却一直没皇嗣,甚至都不曾有宫妃有妊的消息传出来过,不免让人诸多联想。

尤其是今上这几个月胡闹般收了百来号义子,又传出“枕着钱宁大腿入睡”这等传言,也很难让不让人想歪。

如今总算后妃有妊,虽尚不知男女,重臣忠臣们的心却也都放下一半儿。

尤其是在刚刚闹完太庙司香之后,这个皇嗣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皇上显见十分高兴,各种赏赐流水一般涌向长安宫,涌向沈贤妃的娘家。

原本沈贤妃娘家在外戚里就是垫底的那个,皇上有什么赏赐通常只能想起皇后娘家夏家,而就算吴德妃在宫中不那么得宠,可吴家到底是太后娘家张家的姻亲。外戚沈家可真真是什么都靠不上。

而今的外戚沈家,已是门庭若市,无数人赶来添“柴”(财)烧热灶。而沈家也摆足了皇长子外家的排场,赫赫扬扬,俨然盖过了夏家。

尽管沈贤妃叫人传话出去,尚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便是个皇子,难道庶长子是好当的?庶长子也一样要叫皇后为母亲!不要这会儿飘起来,回头跌得更狠!!

只是贤妃娘娘固然贤惠,可有先前外戚周家、张家那般显赫的案例摆在前头——尤其周家,周太皇太后当初也不过是个妃子,等儿子成了皇帝,周家足足富贵了三朝!

沈家如今被人那般捧着,巨大利益摆在眼前,又有几人能冷静下来不动心?

这样的高调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只是有御史试探着上了两回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大家心里也有数了。

毕竟是皇上盼了多少年的皇嗣,沈家又刚刚有些抬头,也没来得及做什么恶事,弹劾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众御史渐渐的也就作罢。

更多的人是准备痛打落水狗的——撵宁藩小公子出京。

如今皇嗣也有了,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生,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皇上才二十五呐,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生孩子。

就算再过个三五年,依旧没皇子,那也是再找年幼的孩子,彼时宁藩小公子也过了十五了,彻底用不着他了。

上折子请这位返回藩地,也是表示一下自家对皇上的忠心,对正统的维护。

面对蜂拥而至的御史、给事中们,宁藩小公子选择了装聋作哑,镇日里“专心养病”,还时不时传出点儿病危的消息。

反正就是赖在京里不走,任谁也没辙。

*

当贤妃有妊的消息传到河南时,人前沈瑞自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心下却是异常沉重。

去年八月,寿哥亲口说的是皇后有妊。

按照时日算,已是该生产的。

此时却将沈贤妃推出来,到底是皇后已诞下皇子,为防万一,被藏了起来——孝庙幼年就被藏了六年之久,还是皇后的孩子出了事?

事涉内宫,张会就是知道也不能送出只言片语来。

但无论是那种可能,京中局势,都当算不得太好。否则,也没必要推贤妃出来吸引注意了。

皇上这一招又一招,怎么看怎么像……想逼反了宁藩!

没有点儿造反的事儿,很难一削到底?!

沈瑞眉头紧锁,可是,朝廷,真的准备好一战了吗?

北边儿的邻居,因为干旱,还在虎视眈眈!

虽说前世历史上的宁王不堪一击,如今的老师王守仁也已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重兵,水师又是极有战斗经验,打败宁王应该不难。

可若鞑靼趁虚而入呢?

这两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始终没攒下太多,若是两头开战,着实吃不消。

北方的损失也会直接牵动经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臣们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又会如何?

费劲心力才在北疆打开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一旦这固有印象种下,可能会影响十数年、数十年大明对蒙政策。

宁藩这个脓包,挑破就挑破吧,早挑早好,但北边,无论如何要保住。沈瑞咬牙切齿的想。

随后他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书房,开始写一封封密信,给老师王守仁,给张会,给丛兰、沈珹,给蔡诵、戴大宾、李延清,给蒋壑、高文虎……

“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丛、沈两位大人。”沈瑞将信交给田丰时再三叮嘱。

田丰在山陕数年,人头最熟,故此派他往边关去送信。同时送去的,还有蓝田带人这两个月加急赶制的一批兽药。

蓝田在京其实就同他老师李东阳,以及庞天青商量过了,来河南的一路上已是在历朝农书、牛马经中寻了不少用药简单的方子,也有了初步的制药方案。

这边取得沈瑞的全力支持与配合后,蓝田带着从彰德、怀庆府抽调的有经验兽医,在灾民中挑选了一批机灵又勤快的学徒,在资金配给充裕的情况下迅速建起作坊投入生产。

沈瑞对他们产品的要求与天梁子的药一样——治不治得好病不要紧,一定不能给人牛马治死了。

这批药的目的也不是炫技显示药效多好,而是给草原提个醒,有些东西,靠抢是不会得到的,它只会在马市的交易。

“不是拿来赚钱的,拿牛皮羊毛什么来交换都可以,只要让他们知道,有马市,才有这些。”沈瑞向田丰道。

田丰连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二爷,我想将陈力带去,若是得用,可让他留在那边,日后这边再有他们这样的人,都可以放过去。”

这陈力乃是河南府一响马头子,手下有三四十号人,都是马上功夫了得,悍勇异常。

因与矿盗李才有私仇,被万东江说服招安,帮着周贤剿灭了李才,又端了为李才销赃的当地豪民李根生。

陈力这伙人手上虽没人命,却也有过不少劫掠的案子,不太容易获得体面的官方身份。

而李根生这样的坐地户,线上拴着不少山贼马匪矿盗呢,一时间,陈力就成了道上“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徒”,在河南府难以存身。

田丰便想将这伙人带去边关,作为顺风标行的一个分号,专门接护卫来往马市商队的镖。

有了这么一层身份,慢慢的了解草原内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四夷馆的人开展合作,日后一个官家出身总还是有的。

沈瑞摆手道:“他们与万东江还不同,都是刀比脑子快的主儿,现下非常时刻,千万不要冲动误事。”

他斟酌片刻,方又道:“河南他们呆不住,倒可先带去山陕,放在顺风标行里跟着熟悉熟悉,磨一磨性子。至于四夷馆那边,问咱们借人再帮,若是不提,不要轻易插手。”

这边安排完,沈瑞上了折子请令河南道分巡官专驻汝州,以防矿盗,之后便启程往彰德府去。

已是要进五月了,雨水依旧不多,今年显见又是要旱了。这天气着实愁人。

彰德府这边虽大力推广新种子、新种植方法,又开了水渠,却也很难不受天气影响。

山神庙庙会那边筹备得差不多了,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得催着那边赶紧开起来。

然他刚抵达彰德府,又一个惊天消息传来。

四月廿九,太皇太后王氏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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