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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石子,脑中不断回响着当时的童言童语,心中一阵疼痛。
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母亲一定要接下圣旨,让他二姐南宫公主刘姗去和亲的原因。因为,如果匈奴单于的王后是太子刘荣的姐妹的话,那么废太子的难度就会加大,反之,如果,当时身为美人的母亲主动献上女儿做和亲公主,不但可以给父皇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印象,而且会让他心中有愧,这毕竟是有汉一代第一次以真公主和亲,而将来废太子另立之时,也能第一个想到他。
猗兰殿的地下密道,有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或悲伤,或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刻骨难忘。
七岁那年,一直欺负他的刘荣终于被废,他们两人偷了大人的酒在这里彻夜庆祝,喝得醉醺醺的被母后抱出去。
八岁那年,因为用身为儒生的太傅卫绾的话和皇祖母辩驳,被责打后,躲在这里哭泣,是阿娇最先找到了他。
九岁那年,废太子临江王刘荣自杀,惶恐不安的他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安睡。
十三岁那年,一直威胁他的太子之位的梁王终于病死,他在这里独酌到天亮时分。
十四岁那年,周亚夫小过下狱,绝食而亡,他在此为自己将来少一悍将而惋惜。
十六岁那年,父皇逝世,他继位为帝,在此立誓要做一个有为之君。
十七岁那年,举行大婚,迎娶了许久不见的阿娇。新婚之夜,他们一起来这里缅怀他们的童年时光。阿娇还是和从前一样,外面人人当她是京城第一美女,端庄贤淑,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那种骄蛮可爱。
十八岁那年,他一心推行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卫绾、王臧下狱而死,新政戛然而止,帝位岌岌可危。
在母后的告诫之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之后,他和阿娇之间,他仍然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那时,阿娇又一次在这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一次又一次地保证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他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了。
从此,他易服外出,一心于游猎田射,不问政事,屈辱地躲在姑姑和阿娇的庇护下,在皇祖母的巨大阴影中求生。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外戚势大竟然能给皇帝带来如此的耻辱。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卫子夫的入宫,阿娇的第一次泪眼朦胧,还有他的决心和他选择的路。
泪不觉从脸颊上滑落,滴在他握在手中的石子上,衬得石子更加闪亮,刘彻嘶哑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
“阿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的。我以为,我不会后悔。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
平阳侯府
烛光摇曳,轻纱飘荡,刘陵对镜卸妆,发簪被取下,发髻松了开来,长发就此披散。她起身取过一把木梳,正想梳理头发,却有另一个人轻巧地从她手中取走了木梳,帮着她梳头发。刘陵头也没回,只媚笑了一下,说道:“你来了,雷被?”
雷被,最为淮南王倚重的淮南八公之一,也是这次入京探消息的其中一员。对于淮南王来说,以翁主身份入京的刘陵在明,很多事情她是不方便做的,所以才有了雷被这个暗。
雷被微笑着给刘陵梳发,轻声问道:“翁主,不是说好,在长安期间,尽量不联系吗?怎么忽然……”
“我有事情,要你帮我探一探。”刘陵说道,“阳信把我看得太紧了,动弹不得。”
“什么事?”
“后院。”刘陵喟然一叹,说道,“这平阳侯府的后院,我想知道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雷被不解地皱眉,说道:“只是为了这一点小事?”
刘陵从雷被怀中滑出来,看着他,说道:“雷被,相信我。这绝不是小事。”
雷被不解地皱起眉头,等待着刘陵的解释。
“雷被,你知道吗?”刘陵转头看向门边,目光透过遮拦的轻纱,飘出很远很远,“我父王曾经距离皇位,很近,很近。在刘彻那小子刚登基,不知死活地违逆窦太后的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刘陵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声音亦是恨恨的,“若不是那人劝他及时收手,若不是有阿娇和馆陶在一边护着,我们早成功了。”
雷被若有所悟道:“那人?那人就藏在这平阳侯府后院之中吗?今上不能亲政之前,常来往与平阳侯府与上林苑之间,莫非是因为辅佐他治天下之人,在这府中吗?难怪他再次亲政后,所作所为迥异于前。”
“不,那人已经去了。”刘陵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人是我们错估的一颗子,但是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了。否则,面对那般神鬼莫测之人,我们计划怕是还要再多思量一番。”
“那翁主你……”
“正因为后院曾是那人隐居之地,所以再次入住此处的人,才值得我们更加重视。免得再一次,阴沟里翻船。”刘陵神色阴沉道。
雷被点头应道:“雷被明白了。”
刘陵站在窗口,看着雷被飘然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究竟进入后院的人是谁?能让刘婧为他匆匆入宫,能让平阳侯为他离开病榻,能让日理万机的刘彻在院中一陪就是半日呢?还有,馆陶,那个沉寂了近三年的馆陶堂姑今晨的匆匆出城是为了谁呢?彭城煤行?以窦太主的自骄自傲怎么会和这样的商家有联系呢?
刘陵只觉得前方的真相处在一种混沌不明中,但是多年历练养成的直觉又让她总觉得,这长安即将风云变色。
……
长乐宫•;长秋殿
卫子夫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向王娡行了一礼。虽然同是贫苦出身,但是卫子夫却对这位婆婆抱有莫名的畏惧,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会立刻被她看透似的。所以,一直以来,她并不愿意多接触这位太后。
王太后的出身不比卫子夫高贵,她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燕王臧荼本是项羽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后来刘邦收服了他,也封为燕王,但是很快就找了个借口,以造反罪名将其全家族诛。作为罪人家族的后裔臧儿当然不可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王娡的父亲只是一介贫民,并且又早早去世了,王娡只能跟着母亲在继父家过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然并不好过,后来她遇到了余明,几番纠缠后,余明远走,而她却身怀有孕,因此不得不早早嫁到了金家,一则掩饰身形,二则为娘家换取一点钱财。相比起虽然出身奴隶,却被平阳公主选为贴身侍女的卫子夫来说,王娡入宫前的生活显然更辛苦。
而当王娡成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侍妾时,她既不是最美貌的亦不是最年轻的,在拥有众多子嗣的景帝的妻妾群中,她的头三胎甚至还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景帝登基成为天下至尊的那一年,她才诞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排行第九的刘彻。然而,一个女人的野心与果决就在她怀孕的时候体现了出来,当时没有任何背景依靠,也不是特别受宠的她告诉景帝,自己梦见了红日入怀,这种吉兆的潜台词几乎等同于暗示景帝自己生下了下一任天子。而后,她果然也不遗余力地去实现这个她自己说出口的预言,顺利地打败了生有皇长子,比自己更年轻美丽的栗姬,成为了皇后。比起担惊受怕了几十年的王娡,卫子夫只在入宫的第一年受了一点苦,第二年起她便开始接连怀孕生子,虽然开始也生了三个女儿,然后刘彻的宫廷中除了她却没有其他任何后宫有怀孕的迹象,所以这三个公主的存在却是一份极贵重的资本,因为她们隐隐预示着,唯有卫子夫才有可能为皇帝生下皇子。所以,入宫后的卫子夫所经受的历练也远远不如王娡。
在拥有太多相似点,而比自己更加奸猾的太后面前,卫子夫任何的讨巧手段都是无用的。也许正因为太过相似,王娡反倒不喜欢卫子夫那外露的温顺知礼。王娡亦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子夫,她的身子虽然孱弱,气势却是压倒性的。她看着卫子夫,问道:“这么晚求见,有什么事?”
“启禀娘娘,臣妾是为陛下而来。”卫子夫说道。
“皇帝?”
“陛下刚在中庭练箭伤了手,心绪似有些不稳。”卫子夫说道。
王娡听完后,皱起眉头,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卫子夫,但是却知道似她这样的女子,对刘彻情绪的拿捏是最为准确的,能够严重到让卫子夫来找她求助的情绪不稳……
“后来,臣妾听说,陛下还去了猗兰殿。进去后,到现在还没出来。”卫子夫边说边用余光观察王娡的反应。
“猗兰殿!”王娡心中一惊,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猗兰殿是吗?”她随即注意到了卫子夫,笑着安抚她道:“子夫,此事哀家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卫子夫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究不敢违逆太后之意,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只是,她心中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了。陛下为什么会去猗兰殿?难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吗?
卫子夫走后,王娡皱眉问身边的余信道:“余信,你说陛下有多久没踏入猗兰殿了?”
“多久?这可记不清了,奴婢老了。”余信说道。
“你又何须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娡睨了他一眼说道,“自从阿娇被废,这可是他第一次去啊。”
“娘娘。”余信似有些惭愧。
“哀家知道宫廷凶险,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得当不知道。哀家去后,你和汉宫的缘分就尽了,到时就会让陛下放你出宫的。只是,人之将死,你就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娡叹道。
“娘娘,”余信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娘娘如今被陛下和平阳公主软禁在平阳侯府的后院之内,你真的不打算管吗?”
“人各有命,哀家本是不打算管的。”王娡说道,“只是今日看来,彻儿的心似乎乱了。这孩子一贯坚强,阿娇出宫一趟回来,竟然能够让他心意动摇到去猗兰殿,做那睹物思人之举,哀家真的有些不放心了。”
“娘娘,奴婢,”余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奴婢有一事,要禀告。”
“你说吧。”王娡奇怪地看着余信,不明白一直以来行事果断的他为何这次变得吞吞吐吐。
“据奴婢所知,陛下之所以把皇后囚禁在那,是因为他和公主都怀疑,皇后出宫之后另有奇遇,已经得到了和余明大人一样的能力。”余信说道。
听完这一句,王娡本就不甚有血色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灰白。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余信看到她这个样子,忙叫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王娡伸手抓住余信的手,大睁着眼睛问道。
“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王娡失神地念叨道,她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出宫,我得出……”话尚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余信看着王娡无力地倒地,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整个长乐宫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而昏昏沉沉中的王娡却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去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的后院,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日的相遇,她这一生或许能够开心一点。
“你说,你叫王娡?”梦中依稀还记得那一年,那人脸上的错愕。
“你家本住槐里,母亲改嫁后,方迁到长陵的吗?上面是否有个哥哥叫王信?还有两个弟弟,一名田鼢,一名田胜?”那小心翼翼的求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果,自己当时应该会完全否认他的询问吧,。
“你怎么会是王娡?怎么会?”还有那痛不欲生的惨淡笑容。
为什么要相遇?如果不相遇就不会相知,如果不相知,更不会有相思。
眼角带着泪珠,王娡从那长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有刚刚离去的儿子和大女儿,还有匆匆入宫的平阳和隆虑。
“母后,”刘彻看到王娡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喊道,“太医令,快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医令不敢松懈,小心的给王娡把过脉后,对刘彻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好好调养。”
“是吗?你退下吧。”刘彻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太医令退下。
“母后,你可吓死我们了。”刘婧握住王娡的手,说道。
“是啊,母后,幸好你没事。”南宫公主刘婳也在一旁说道。
“俗儿,婧儿,婳儿,你们先退下,”王娡不顾身体的虚弱,对着两个女儿说道,“彻儿,你留下,母后有话对你说。”
“是,母后。”刘彻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余信的口中知道了一切,明白母亲醒来之后,必然会有嘱咐。刘婧拉着妹妹还有大姐离去,不时担忧地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和母亲。
“彻儿,你留下阿娇,打算做什么?”王娡和刘彻对视了一阵,终究还是先开口问道。虽然这个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大的,但是如今王娡也觉得越来越难以和他沟通了。
“母后,孩儿想先问母后一件事情,为什么当年,母后没有和余明先生结成姻缘?”刘彻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彻儿……”
“孩儿,一直不明白,余先生对母后始终未能忘情,既然母后当年已经为他生下了大姐,为什么最后还是天各一方?”刘彻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机,但是,此刻的他却急需这个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吗?”王娡问道。
“请母后成全!”刘彻跪在她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母后只能告诉你,有时候,知道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福。当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结束,那种悲哀……”说到这里,王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之所分开,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大汉朝的皇后,太后,就这么简单。”
“母后……”
“我们都是凡人,斗不过命,斗不过天。”王娡的神色很是萧索,她看了看深思中的刘彻,又说道:“彻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母后,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刘彻勉强一笑。
“不,你不知道。”王娡无力地摇了摇头,“放过阿娇吧。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刘彻却不言语,只是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彻儿,”王娡看儿子离开,惶急了起来,大喊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母后,”刘彻被王娡这么一喊,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是朕不肯放过她,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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