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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玉主葭者,后之爱女也,年不足月,帝即抱之于膝上见诸臣,恩宠若此,世所罕见。”

——《汉书·昭帝纪》

上林苑,御宿苑

“高祖年间,虽言抑商,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然则令民铸钱,且驰山泽之禁。其后,私钱泛行天下,文景二帝皆不能制,而王侯商贾以之敛财聚货,日渐坐大。吴楚七国连兵而起,非事出无因。”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苑内响起。

一个小小的围栏边上,刘彻坐在栏杆旁,听着面前两个臣子的汇报。那两人身材修长,都穿着一身黑色的官服,头发被整齐地收拢在头冠上,仅从背影就可以看出二人定然气质不凡。

“另外,盐铁之事,关乎国本,如今其利却为商贾王侯所得,臣以为此事若不及早解决,则诸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另一个声音说道。

“桑卿,李卿,你们的意思,朕懂了。”刘彻点了点头,然后他忽然发出一阵轻呼,头不觉低了下来,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就可以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正呵呵地笑着,开心地把玩着抢到手边的两根冠带。

原本站着禀报的桑弘羊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动,随即想到此刻正在面圣,忙收回了笑容,而李希则是看着那皇帝膝上的小人,脸上闪过一丝慈爱之情。

“陛下,经过这几个月的讨论,臣等认为朝廷首要有两件事情:第一,是将铸钱之权收归朝廷所有,严禁私铸钱币;第二是实行盐铁专卖。”李希飞快地收回心神,继续说道,“铸钱之权收归朝廷,则可全权控制住天下财货往来的命脉。而盐铁之利是许多大商贾的根本所在,断了此利,则可大大削弱地方诸侯的实力,与陛下的‘推恩令’可互为补助。只是……”

“只是,这两样无论哪一样,如果实行得不妥当,都很可能令诸侯们起反叛之心,对吧?”刘彻说道。

“正是如此,陛下!”桑弘羊和李希齐齐行了一礼。他们二人自建元二年在郎官公署和刘彻相遇之后,便受到任命,令他们二人将当日对诸侯王的政策做一盘点,好好调查一番,最终拿出施行的方案来。经过这一年时间的思量,他们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全部想法上报。

“那么,你们认为,朝廷如今是时候施行这两样政策了吗?”刘彻问道。

“臣等以为,时候未到。”桑弘羊看了李希一眼,然后说道。

“为什么?”

“此二令与推恩令不同,是生生要从诸侯和商贾手中夺利,而对他们自身来说没有任何益处。如今,虽说朝廷相继收回了燕齐二国,又因为北击匈奴而训练出了一批精兵良将,但是对诸侯王的压力却不足以使他们交出财权。所以,此二令的施行,必须是在朝廷对诸侯zhan有绝对优势的时候,到时候以兵势相压,逼迫他们交出铸钱权和盐铁之利,这样,即使他日诸侯想要起兵造反,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桑弘羊解释道。

刘彻沉吟着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虽然如此,不过卿等仍需早做打算。桑卿出身富商之家,素以心算见长,朕看着这方面的才华,倒不能浪费。在朕实行这些政令之前,你和李卿要为朕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陛下。”桑弘羊和李希同时躬身应道。

这时,刘葭的哭声忽地响起,方才还嬉笑的玉颜上满是泪痕,让场中诸人俱是一愣。刘彻有些手忙脚乱地抱起女儿,按照陈娇所教的,轻拍她的背部。可惜我们的广玉公主却一点也不给自己的父亲面子,仍旧大哭不止。看着当朝皇帝尴尬的样子,李希暗暗感到好笑。他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陛下,公主也许是饿了吧。”

经李希一点醒,刘彻才醒悟过来,打从自己将女儿抱来,已经一个时辰了。他转而对杨得意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公主回娘娘那里?”

“是。是。”杨得意连声应是,招来一个宫女抱着刘葭离去。

经过这一场有些荒唐的闹剧,方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刘彻看着自己的两位重臣,不觉笑了,开口问道:“李卿家中,有几个孩子?”

李希回道:“回陛下,臣膝下有一子一女。”

“想来李卿一定十分疼爱自己的儿女,所以对照料孩子一事,如此熟悉。”刘彻说道。

“臣与发妻,盼了十余年,才有了这一双儿女。所以自幼就十分疼爱。”李希想到家中的两个孩子,语气不觉柔和了下来。

盼了十余年。刘彻不觉想到自己和阿娇,其实葭儿的出生,他又何尝不是盼了十余年呢。这是一个他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出生的孩子,如今却活生生地,安睡在他怀中。带着她接见大臣,固然是为了让长安城中那些等着看戏的权贵明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疼爱这个孩子呢。

……

上林苑,鼎湖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陈娇从午睡中醒来,看了看身边空空如也的摇篮,叹了口气,问道。

“快申时了,娘娘!”阿奴答道。

“叫飘儿去把葭儿抱回来吧。”陈娇说道,然后问道,“稹儿呢?回来了吗?”

“是,娘娘!”阿奴一面拿出外衣为陈娇披上,一边回答道,“纪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间和霍公子比试射箭呢。”

“噢。”陈娇点了点头。近几个月来,纪稹和霍去病交情日深,有时他会在刘彻的允许下,邀请霍去病来上林苑小玩。

穿好外衣,陈娇靠在躺椅上面,等待着女儿的归来。近几日来,刘彻为了显示对广玉公主刘葭的宠爱,每每在接见朝臣时,将她抱在手上,在众人的眼中刘葭已经成为刘彻最宠爱的孩子,要知道即使是太子刘据初生时,也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知道,刘彻的这个举动,也许是对她拒绝收养刘闳的一种投桃报李。可是看着他对女儿的种种宠溺,还是会让她有一种错觉,会以为那个人真的在学着如何做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父皇。

“姐姐,葭儿又笑了,你快来看啊!”纪稹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抱着刘葭,对着陈娇喊道。

“怎么是你抱着她?”陈娇被他一句话从沉思中唤醒,脸上露出了笑容。

“呵呵,葭儿这么讨人喜欢。我不趁这个时候抱抱,等陛下来了,就轮不到我了!”纪稹吐了吐舌头,然后低头向刘葭寻求认同,“对吧,葭儿!”

小刘葭立刻又配合地露出了无齿的笑容,圆圆的小脸,粉粉的小嘴,口水顺着流了出来,沾满了纪稹的衣襟。

“姐姐你看,葭儿都赞同我的话了!”纪稹毫不介意自己的衣服沾上小刘葭的口水,反而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去病,我说过,葭儿很可爱的。没骗你吧。”

“广玉公主自然可爱。”一直跟在身后看着他们一家和乐的霍去病略带惆怅地点了点头,笑道。

“你来抱抱!”纪稹看出了好友的淡淡忧伤,便把手中的刘葭往前一递,放到了霍去病的怀中。

霍去病顿时手忙脚乱,两手僵直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保持着,让刘葭不舒服地皱起了小脸。

“她……好软啊!”霍去病愣愣地说道。

“去病,你这样葭儿会不舒服的。”纪稹很有经验地指点道,“应该这样,这样!”

“噢!是这样吗?”霍去病立刻虚心学习。在他有限的经验里,只抱过婴儿期的诸邑公主刘萦,但是刘萦每次被他抱的时候都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像刘葭这么乖的婴儿,还是第一次抱到。

陈娇看着未来的骠骑将军像个奶爸似的抱着自己的女儿,不觉扑哧一笑,引得霍去病尴尬地向她这边看来。

“姐姐,姐姐,葭儿又对我笑了!”纪稹喊道。

“葭儿本来就爱笑。你又是她的小舅舅,她自然对你多笑些了。”陈娇笑着回应纪稹道。

“可我怎么觉得她对去病也笑得很开心啊!”纪稹微微抱怨道。

“一边去,那是我比你有魅力!”霍去病已经完全融入了陈娇和纪稹两姐弟的融洽中,笑着回道,“你看,广玉公主又对我笑了,她这是在赞同我的话。”

“得了吧,葭儿对谁都笑得这么无齿的。”纪稹吐槽道。

……

詹事府。

“你回来了?”当霍去病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房中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他随即点亮了蜜烛,看到跪坐在席前的卫青。

“舅舅!”无奈的声音。

“你今天到鼎湖宫了?”卫青问道。

“舅舅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什么。”霍去病说道。从刘据那不满的眼神中,他就知道,今晚肯定不能平静了。

“我再说一次,他们是敌人!我告诉过你,在战场上该怎么对付敌人的。”卫青说道。

“……”

“去病,舅舅手把手教你武艺,看着你长大,就算对自己的儿子,我也不曾花过这么多心思,你不要让舅舅失望!”

“不是因为我,只是因为,无论是公孙敬声还是卫伉表弟三人,都比不上我。所以,舅舅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霍去病淡淡地说道。

“舅舅,你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卫家。对我的好,对太子的好,都是。”

卫青听到霍去病此言,心中不觉有种悲凉,他说道:“为了卫家,难道不对吗?你我的身上都留着卫家人的血啊!我维护的不是卫家今日的荣华,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卫家人回到从前那个为奴为婢的过去。”卫青沉声说道,“去病,你出生之后,皇后娘娘就进宫了,从你懂事起,她就已经得宠于后宫,所以你不会明白,做人下人的那种屈辱。”

“……舅舅觉得,一个顶着私生子头衔的人,会不知道为人下人的屈辱吗?尤其他还生长在一个开国功臣的家族中!”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私生子!这三个字是他们甥舅二人一致的心病!卫家的女人很美,所以卫家也特别容易出私生子!当初卫青就是因为受不了生父家的虐待才回到卫家的,而霍去病则是从小就没有见过生父的面。卫青对霍去病的特别怜惜固然是因为霍去病才华出众,却也未尝不是因为那一点同病相怜的情愫。

“舅舅,你重情重义,你要卫家的每个人都好好的,却让自己太累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就不想做卫家的保护者!”霍去病对着卫青摇了摇头,说道,“舅舅可以为卫家做任何的牺牲,但是我却不想被任何东西束缚。”

“去病,无论你是怎么想,但是对外人来说,你就是属于卫家的一分子。”卫青似是了解了外甥的想法,起身走到霍去病身边,说道,“不要再和纪稹来往了,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不要拿你的期望来约束我。我们不一样,舅舅!”霍去病正视着前方,眼神清澄,“舅舅,你可以为了卫家去向平阳主求亲,但是我却不能为卫家牺牲到这个地步。”

卫青的身子一僵,望着霍去病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这个家里,只要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瞒过我的。”霍去病撇了撇嘴,说道。

卫青沉默了许久,说道:“对卫家来说,有平阳主的支持,是件好事。”

“舅舅,当你驰骋沙场、对战匈奴的时候,也是这样谨小慎微的吗?”

甥舅二人擦肩而过,就好像和过去曾有的亲密无间道别。

……

阳光下,两个少年背靠着背,休息着。

“纪稹!”霍去病仰望着天空,说道,“有一个手足至亲真的很好啊!”

“怎么忽然这么说?”纪稹问道。

“没认识你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志向就是成为一个像我舅舅那样的人。”

“卫将军那样很好啊。他是我们大汉最强的将军,而且马上又要出征了。”

“不,我不想像舅舅那样活着。”霍去病说道,神态是那样的孤傲。

……

上林苑,御宿苑。

傍晚的风徐徐吹着,将丝丝凉意吹到了鼎湖宫中,陈娇斜靠在躺椅上,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口中发出轻轻的叹息。

刘彻走到殿中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美人斜卧图,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才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轻声问道:“李敢来报说,去病向他报了轮休,似乎是打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陈娇听到刘彻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听到这个询问,立刻惊讶地睁开眼睛,望着自己上方的男子说道:“他要离开长安?”

“嗯。”刘彻伸手将陈娇揽到怀中,自然地坐到躺椅上,让陈娇坐在自己的膝上,从陈娇的反应来看,她是不知道原因了。

“你怀疑是我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娇眼波微动,立刻猜到了刘彻的心意。

刘彻笑了笑,“我想,你还没有那个影响力。去病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

看着刘彻的笑容,陈娇开口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宠爱霍去病?”

“去病,是个很真的孩子。”刘彻看着陈娇,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着,说道,“那是坐在帝位上的朕很难见到的真。就像从前的你。”

“从前的我?”陈娇听到这句话,觉得心中有些堵,望向刘彻的眼神也不觉变得复杂了起来。

在这对视中,他们彼此都明白,过去的早已经回不来了。只是……

“娘娘,公主来了!”

飘儿的声音打破了一切的迷障,还只四个月大的小刘葭看到眼前的父母,立刻整个人扑了上去,圆滚滚的小身子立刻落在了陈娇的怀中。

陈娇一时有些不稳,幸而刘彻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坐稳之后,陈娇不禁开口抱怨了一句:“这孩子……”却看到刘葭像是偷袭得逞了一般的笑容,看得她又将后半句吞了回去,谁舍得对一个小天使抱怨呢。

“葭儿很可爱。”刘彻将她们母女都揽在怀中,笑着说道。

“嗯!”陈娇点了点头,她尚未从刚才的情境中解脱出来,仍然觉得有些尴尬。

刘彻叹了口气,伸出手为她顺了顺垂下的发丝,说道:“阿娇,我们还有下半辈子要过。”

语中有无奈,有伤感,有着悠长的未尽之意,陈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这一年多来,他们之间不是没有温馨和睦的时候,不是没有一时冲动的时候,可是在那背后,却有是更多彼此试探、互相猜疑。这对于陈娇来说,实在是一种过于沉重的负担。而对于刘彻来说,和阿娇之间的这种生活,却也不见得是他所想要的,带阿娇回宫或者只是一时的冲动,但是之后的相处是真的令他心软了,尤其每每看到陈娇刻意压抑自己感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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