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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性乃根本性情,乃是人区别于禽兽,本身区别于旁人之存在,道家所谓元神,便是性。而命为禀赋,如头脑聪颖,身体强健等等。性和命乃是相互依存的,性是根本,但命也并非无足轻重,佛家的枯禅,为了明心见性而伤害了身体,不未免有失偏颇。由性命依次外延伸,则为体用,权势。
“体用之争,世人往往将之割裂,且重体轻用。然则大谬矣,体用二者本并非可比之物,怎能割裂。”赵行德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想起后世颇为流行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却听晁补之顺手拿起一柄拆信的小刀,对二位弟子道:“这便是体。”说完又拿起一张白纸,裁为两半,道:“这便是用。”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光有性命之学,不过是达到了体上的功夫,若是不能用,则如当今腐儒,只尚清谈,空言性命,视经济技术等杂学为浊流,却不知既然这些杂学于国于民于己皆是有用,便当将它纳入到学术的本体中来。非用,不足以辨真知。重体而轻用,必定沾沾自喜,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并非夫子修齐治平之道。知难行易,知易行难。有体有用,能知能行,方才是修身的真功夫。”
赵行德与宋安都是对杂学颇有兴趣的人,频频点头。晁补之又道:“性命,体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权势两面,则是体用的延伸。”
时人崇尚隐士,当年王安石三拒皇帝启用,名声方才越来越大,此刻晁补之明明白白提出权势两字,赵行德与宋安都露出些怪异的表情,却没有敢质疑。晁补之微微一笑,道:“权者,操之在我,使外物为我所用。势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顺之借之,亦使外物为我所用。”
宋安点头道:“比如我做都官司,每年考察刑部胥吏,这便是权,元直所在的太学监生的清议,使朝廷士大夫都有所惕励,这便是势了。若无权势之用,确实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晁补之笑道:“元直,有何体会?”
赵行德揣摩这体用权势之道,答道:“围棋的实地与外势,正与夫子所说的权势相类。拥权者,犹如占边据角,得势者,犹如直取中原。话本里面,虬髯客与李世民对弈,虬髯客先落子于四角星位,自称老夫四子据四方,李世民却只落子于天元,对曰,小生一子定中原。原来也是权势之道。”
宋安点头道:“元直比喻得不错。枭雄奸佞之辈,多重权而轻势,好利而忘义,如唐太宗这样的英主明君,却是争势更胜过于争权。当年太子建成位居东宫,也得了兵权,李世民被父兄所猜忌,反而借了功高不赏之势,发动玄武门之变,终得了帝王之位。”他看了看赵行德,有些迟疑,但还是忍不住道:”当今之时,蔡相虽然权倾朝野,但官家已有些忌惮之心,外面又物议汹汹,要从势上来说,却是有些麻烦。”
晁补之微微一笑道:“你对朝堂的大势,能洞若观火便好。当下太子与三皇子东宫之争,夹杂着相位更迭,朝廷新旧党的恩怨,局势日渐复杂,你二人也需小心在意。权、势两面,虽然并非本体,但却是本体的延伸,虽非本体之用吗,却能治国平天下,不可以说不重要,亦不可以不用心。所谓君子之儒,不但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就不可以不以权势为修身之道,方能不同于蝇营狗苟之辈,成就胸怀天下的大丈夫。”
三人围绕这修身之学谈论了半日,赵行德渐渐也放下拘谨,加入到讨论中来,到后来,更以自己对杂学颇感兴趣为由,向晁补之提出来希望前往翰林院见识的要求。
晁补之原本就对宋国的士人鄙薄伎术及工匠颇有不满,见赵行德真正领会到了体用之义,没有鄙薄杂学等奇技淫巧的偏见,心中也颇为欣慰,便点了点头,又对宋安道:“午后我有故友来访,便有你师兄带路,去太史局一趟,也到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军器库、八作司衙门等四处走动走动。”他转头看了赵行德一眼,又叮嘱道:“虽然本朝以经术取士,翰林院中颇多天文医药术数等杂学之士,被目为浊流,但其中颇多大有本事的人,你到翰林院走动,但有不通之事,须得放下身段虚心求教,不能有骄矜傲慢之色。”
赵行德当即恭敬答应,又对宋安作揖道:“有劳泰和师兄。”
宋安微微欠身,面带笑意拱手逊谢。晁补之收徒极少,至今正式与他师兄弟相称的弟子便只有赵行德而已。宋安颇通观人之术,在刑部大狱里见多了在外间趾高气扬,一到了刑部大狱,便鬼哭狼嚎全无气节之人。今日他暗暗观察赵行德,此子器宇轩昂,神态从容,举止有度,无巧言令色之态,亦无虚荣浮华之气,对这个新师弟颇为满意,官场上同门守望相助对仕途甚是重要,心道若是机遇合适,到可以提携一二。
晁补之微微一笑,道:“你师兄弟二人都对这些杂学有所用心,倒是同气连枝。”后来赵行德才知,这位大师兄因为担任刑部都官司的关系,难免要遇到一些复杂难明的案件,医药,算术之类的杂学对他颇为有用,也和翰林院的技术官颇为相熟。
授课完毕,师徒三人又叙谈了一阵朝中之事,婢女来报午饭已经准备好,晁补之这才带着宋安与赵行德二人来到花厅。此时汴梁盛行的是分餐制,只见餐桌上,四个位置面前都罗列着四五个荤素菜肴和汤水,香气四溢,乃是师母李氏亲自下厨所做的美食,李氏已经笑盈盈等在花厅里面。
李氏乃是长安望族李氏出身,夏国原本就是极为重视杂学技术,随夫君到宋国以后,世俗对翰林院官员的偏见,她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见夫君及两个入室弟子都已落座,李氏便笑着对赵行德道,“听说李博士那个了不得的女公子,准备许字给元直了,真是大好事。”
“多谢师父、师母成全。”赵行德谢道,心底也有些美滋滋的。父母过世之后,他在这世间本来已经没有至亲,今日之登门拜师,师父师母,连同初次见面的师兄,都隐隐令赵行德心底里都有温暖亲近之意。
晁补之摆手让他不必拘谨,问赵行德道:“李府希望元直和若雪先定下名分,到府上静心攻读。待明年科举之后,再行完婚。你意下如何?”他希望宋安与赵行德师兄弟关系更亲近一些,所以此时谈及赵行德的婚事,也没有避讳宋安在座。
赵行德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到李府读书,自然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宋安没想到名满汴梁的才女李若雪居然就要许字给这个籍籍无名,尚且没有出仕的小师弟,不由微露惊讶之色。
晁补之促成了这桩姻缘,也拈须笑道:“元直在汴梁也没有别的长辈,那交换定亲帖,给李府的三金茶礼诸事,便由你师母代为操办就是,选个良辰吉时,聘礼送到李府,定下名分。”他顿了一顿,打量着赵行德一眼,笑道:“你虽然底子不算差,但科举所用的正统经术还要多加用心,虽然太学监生也可出仕,但我看你未来岳丈的心意,还是希望你能有个进士的出身。此外,若雪乃是不世出的才女,李家大公子亦是汴梁年轻人中间的翘楚,你对词赋文学之道也不可太过简慢,不要让人家抱怨‘天壤之间,竟有元直’。”
所谓师长如父,晁补之竟将赵行德看做自家子侄一般敲打起来,借用东晋时分才女谢道韫不满丈夫王凝滞才气不足,回娘家抱怨“天壤之间,竟有王郎”的典故,让他不要失了自家颜面。赵行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忙站起来道:“弟子必定努力攻读,必定不辱没师父师母的成全美意。”
他见师傅居然要替自己置办聘礼,虽然囊中羞涩,还是颇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师娘李氏板起脸来教训,这才作罢。晁府大公子晁少辅在河北行营为推官,女儿晁蘅早几年嫁到蜀中苏家去了,这两年府上冷冷清清,眼看晁补之新收的弟子有喜事,娶的还是汴梁有名的才女,李氏自然是要大包大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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