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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端木所托非人了啊,这人和端木不是一路吧?”

监控室在看到俩人僵持着的时候,响起了一个声音,郑冠群和沈子昂同时回看,是省厅预审处调拔的两位资深预审专家,四十开外,一位李森然,专攻经济类案件,另一位高同,也是反骗领域的知名人士,两人和沈子昂的级别相同,一直负责整个案件的预审,今天的见面也是这两位向省厅申请的,原本认为要见的这位帅朗有同伙之嫌,好像现在可以打消这个顾虑了。

“当然不是,这是帅世才的儿子,你们认为端木是什么心态,他的心态是只有抓住他的人才有资格和他对话。”

郑冠群稍有不悦地说了句,李森然笑笑没有反驳,只是问了句:“郑处,端木现在案子进程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这家伙拒不交待藏匿赃款的地方,能不能让帅朗问问?”

“对,可以以这个为条件,让他交待出来。”高同道。

“绝对不行。”沈子昂眼睛一瞪,没来由地和郑冠群持相同的态度了,摇摇头道:“那样的话咱们连最后一个可能对话的人都没了。”

这一说,把两位搞预审的说得好不懊丧,摇摇头不作答了,沈子昂看看郑冠群,一时莫衷一是了,总觉得这事情发展似乎并不像想像中那个样子,原本以为端木界平是心有不甘,谁可能想到这人居然是想交待后事,不过好像这样也不错,最起码他知道自己死罪难逃,说不定其言也善,会对接下来的审讯产生积极作用,几次眼光询问老郑该怎么办,是不是给帅朗个指示,却不料老郑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什么话也没有说。

于是,预审室那俩位就被晾着了…………………………………………………………………………………………晾了很久,帅朗心下无着,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端木界平的眼中,同样看了很久,过了很久才失望地一叹道:“……看来我奢求了,没关系,你不必感到为难,我也没有再强迫你的能力。”

挪了挪身子,听到了手铐和脚镣的声音,端木换了一个坐势斜斜地看着帅朗自嘲地道着:“一直以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你这里我感觉到了,我的确有自视甚高了,其实说起来,我什么也不是,我只配得到世人的厌恶、唾弃、蔑视和憎恨……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你试图借尚银河之手灭我,你期望我对你还会有什么好的看法吗?”帅朗反问了句,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那眼神睥睨仿佛在说,老子没灭你已经够客气了。

端木笑了笑,点点头默认了,换了一种口吻道着:“应该如此,看来我们势不两立了,但发生这种事的原因也在于我们彼此的了解甚少,我很羡慕你知道吗?”

“羡慕我?”帅朗愣了下。

“对,羡慕你有个好父亲,见到你父亲的时候我明白,我曾经忽视的才是真正致命的,有那样的父亲,再有你这样的儿子就什么也说得通了……不过相反的是,我一点也不恨你们,而且我想托你代我谢谢你的父亲。”端木很意外地道,帅朗知道作为参案人之一老爸没准已经来见过这位奇骗了,只不过听到端木的谢字有点讶异了,端木界平笑着解释了句:“不用奇怪,我声名这么狼籍,能替我端木界平上坟扫墓的警察,他是第一人,也就在是看到他,才让我觉得这世界并不是像我所想像的良知完全泯灭了。”

在这个骗子口中对老爸的评价这么高却是更让帅朗愕然了,从来也没觉得父亲有多伟大,同样笑了笑道:“他也是一个小人物,当了一辈子小警察,以他现在的身份,恐怕坐这儿审你都不够格。”

“不是不够格,是他在刻意回避。”端木突然道,很肯定。

“回避?”帅朗愣了,确实是回避,好像在抓到端木的那一刻,老爸就准备放弃一切了,把偌大的功劳全捧给了专案组,别人知道可以理解,可没想到端木也能看出来,这就让他不理解了。端木界平看出了帅朗的怀疑,笑着道:“以你的年龄还理解不了你的父亲,你想知道原因吗?”

“还有原因?”帅朗不解道。

“当然有,原因是,他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和动摇。”端木雷霆一句,如春雷乍响,帅朗不敢接茬了,再接下去,怕连自己也得被人怀疑有碍和谐或者有反社会倾向。

端木笑了,一点也不像精神病强迫患者,很和霭的笑着,状如铁路大院里的叔伯辈看着小屁孩一样笑着,笑着一指帅朗道:“现在我相信你是个小人物了,身上可能有过桀敖不驯的棱角,都被生活磨得玲珑圆滑了。你不像你的父亲,他表面上冷血铁面,可骨子却有点妇人之仁,他的心太软,对自己,对别人都狠不起来,所以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警察。”

厉害,帅朗暗道了句,自己多少年才认识的老爸,被这个骗子一眼瞧穿了,没错,老爸就是那么一副从来不会给人说好话的臭牛逼得姓,要搁别人老爸当几十年警察,儿子那还至于这么撅着屁股累死累活挣钱,存款都花不完。闻到此处,帅朗剜了端木界平一眼不屑道:“你评价不高嘛,有什么可羡慕的。”

“我羡慕的原因在于,他是个好人,和我父亲一样的好人。”端木笑了笑,没来由地帅朗觉得这笑容很诚恳,也没来由地觉得这个骗子终于良心发现说了句公道话,自己老爸钱虽然没攒下,可口碑着实不错,否则也不会有那天一听说老爸受伤,乘警来了一队。

不对,这家伙想绕我……帅朗看着端木审视自己的眼光,猛然间惊省了,作为骗子谁也懂搏得对方好感和信任的方式,端木这么诚恳,八成是想绕着让我们爷俩给他办后事,这可不行,滑天下之大稽嘛,自己倒无所谓,总不能老爸个警察身份跟着这事丢人现眼吧?帅朗一念至此,正正身形,准备油盐不进了,不住地看着监控探头,挤眉弄眼,坐不住了。

“你父亲上次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很敬重我。”端木突然一句,引得帅朗上心了,听到的他说老爸,好像不像假话,就听端木界平很自得地笑着说着:“他说他敬重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心里还留存着一片最纯洁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容别人亵渎的地方,一个封闭的空间,就是我给父母留下的地方,他说他很卑鄙,利用了我最后一点良知把我绳之以法……你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吗?”

帅朗摇摇头,入神了,对于父亲的设计曾经私下了解了点,说起来是有点卑鄙了,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于这个以骗抑骗的后果,帅朗真不知道是对是错,其实设想一下,如果俩个人没有被设计接上火必有一伤的话,帅朗宁愿选择当个打酱油的,这个原因在于,端木骗子的上一代,是不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好人。

“我的祖父端木新睿在民国时候是中州一带的豪绅,一辈子修桥补路赈灾济民,享年八十九岁无疾而终,我的父亲端木良择,毕业于燕京大学,因为家学渊源的缘故,他对金石研究很有偏好,毕业后他放弃留京的机会回到中州,并遵照我祖父的遗训,不问政治,不做商沽,宁做一个本分的治学之士,解放前他作为当地有影响的文化人士,屡次得到中州当时地下党的劝说,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欢欣鼓舞,鼓足了劲要为国家、为民族、为他所钟爱的金石文化事业尽他一毕生之力………后来的生活很美满,他娶了当时爱国资本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吴姻美,是一位大家闺秀,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当时的仁和医院是一位外科大夫,这个医院在解放中州的时候曾经救治了数以百计的解放军伤兵,为此我的母亲还得到了当时军管会颁发的一枚勋章。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记忆中我家,一幢米黄色的小楼,每天父亲抱着我,母亲哄着我,在院子里搭的葡萄架下,听着东方红、太阳升的组歌,我能感觉到的,全是幸福,我能记起来,全是温馨………”

端木眼睛流淌着幸福的余光,帅朗痴痴地听着,仿佛这一刻,俩个人有很强的雷同之处,每每在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奶奶一家子,除了幸福和温馨,再不会有其他的感觉,这份弥足珍贵的记忆,说不定也是他心里最纯洁的地方,看到端木像个小孩子一样摸摸自己苍桑的老脸,仿佛这个时间还定格在回忆中幼年时期,仿佛还和家人在一起,那种无法取代的幸福感觉,帅朗感同身受,于是肘支着头,痴痴的看着这个发癔症的半老头,心里却在暗道:这家伙根本没有精神问题,他心里清楚得很……是很清楚,似乎能清楚地回忆起幼年的点点滴滴,只不过这份温馨和幸福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端木长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说着:“……突然有一天,仿佛天塌了,地陷了,那一天我的家里闯进来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把我父母五花大绑拖拉撕拽着,拉到现在的二七广场开群众批斗大会,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天我成了黑五类份子,没人和我相跟着上学,没人和我一起玩,有时候在学校被人认出来,大大小小的孩子会围着,很不客气地吐我一脸口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躲到一个见不着人地方哭……父母不知所踪,我被送回了乡下,远房的叔婶也嫌弃我这个黑五类分子怕受连累,饥一顿、饱一顿、十几岁的孩子连鞋子都穿不上,在乡下和放羊倌厮混着,满身都是虱子和羊粪的味道………苦点累点我不怕,可我熬不住孤独和恐惧,熬不住想我的爸爸妈妈,后来我就想了一办法,打听到了我父亲劳改的地方,坐着驴车,扒着火车,走了几百里到信阳找我父亲,我不知道劳改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只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父母都不会抛下我………后来,在离劳改农场还有十公里的地方饿倒在路边,那时候碰上比我大几岁的古清治,他救了我,他混的时间长,坑蒙拐骗偷都会点,他的父亲也被关在劳改农场,相同的境遇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我们就在劳改农场边上安了个窝棚当家………再后来,我在出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我的父亲。”

停顿了下,帅朗的眼睛凝视着一动不动,也许,这是这个骗子此生唯一的一番真话,不过听起来是如此地痛心,而这伤痛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听着端木说着:“……你知道我的父亲成了什么样子吗?赤着脚、挽着腿、衣衫褴缕,谁能想像得这是一位金石大家,你知道他们让我的父亲干什么?让他毒曰头下筛沙、在齐腰深的河里捞石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不过无所谓,那时候只要觉得人活着就是幸福,我经常远远地看着,有时候偷偷地走到劳动的队伍里,那一帮子叔伯知道我们爷俩可怜,有时候还塞给了半块啃剩的窝头,我舍不得吃,悄悄塞给爸爸,不过等我回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又塞回我的口袋里了……那怕就这样,那怕就这样屈辱地活着我都觉得是一种幸福,可是……可是,他们连样屈辱活着的机会也不给我父亲………”

一行浑浊的盈满的清泪缓缓流下,端木界平浑身不觉,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着:“死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他,后来才知道在抄家的时候我家里被抄走六百多件收藏,金石、拓片、玉器、书画,我那个愚腐的父亲呀,一直不停在上告、申诉,要求平反,要求归还他毕生心血收藏,我想是这一点读书人的倔强害了他,他一直相信公正,可公正恰恰是强权肮脏的一块遮羞布,连他的死也被定姓为‘抗拒改造,自绝于人民’。”

镣铐叮当地响着,是端木伸着袖抹了一把泪,仿佛事过境迁已经出离的悲伤,即便是流泪也没有心痛地呜咽,轻轻地说着:“我最亲的父亲就这样去了,说起来是个失误,他的狱友说,是因为父亲屡屡上告,当时的革委会对他特别关照,让他写认罪书,他不认,就吊了一夜,结果就这样去了………我父亲死时,我都不知道我母亲在哪儿,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栾山县界河村监督劳动,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三年了,是听到我父亲的噩耗之后投河自尽的,我后来听村里人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流剥尽了衣服,她也是带着屈辱跳进界河,带着屈辱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家破人亡,我那时候想给父母合葬,连掘坟的钱也拿不出来,等完成这个心愿,已经到了十年之后了……”

帅朗听着,眼睛酸酸地,湿湿的,悄悄地伸着指头抹了抹湿迹,对于那个年代的事他并不清楚,不过也没有想到能令人发指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那个畸形的时代,也造就不出面前这位臭名昭著的骗子,其实帅朗再想想,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侮辱、憎恨、唾弃,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在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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