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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已无客人。

而此刻汉子好似给戳中了心窝要害,压低嗓音,愤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顺!你与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样?!退一万步说,早年两家订下的娃娃亲,你我谁都清楚,那不过是长辈之间的玩笑话,岂可当真?!”

扈娘子气得一掌拍在柜台上,“别说了!”

汉子低声苦笑道:“我知道的,你从小便只喜欢装模做样的读书人,只喜欢那种绣花枕头……”

啪!

一个耳光摔在男人脸上,扈娘子脸色阴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不对。”

她望向这个男人,她的眼神里,隐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言语,可是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脸色灿烂道:“这才是我记忆里的武姐姐,只要这一点没有变……就比什么都好。”

他忍住笑意,坏坏问道:“那姓王的外乡书生?”

她瞪眼道:“瞎说什么呢!多大个人了,还没个正经!?”

“那人若是真心喜欢武姐姐,又愿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说此事!你我身份,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何况……”

说到这里,妇人住嘴不言,懒洋洋趴在柜台上,尖尖的下巴搁在双臂上,望着渐渐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狭,随口问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筑那丫头可是只差没把‘喜欢’两字,刻在脑门上了。”

汉子叹了口气,“我不管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间的撒娇,“那你也别管我。”

汉子连忙转移话题:“再来壶酒,要春杏酿!”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会过日子。”

汉子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酒桌旁,喝着酒解着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势紧迫,那外乡书生,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他,不过既然老和尚都没说什么,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省下被你骂一顿。”

姿色绝美的沽酒妇人笑骂道:“喝完了就赶紧滚,滚滚滚!”

汉子神色郑重,“路上小心。”

妇人稍稍直起腰肢,双手合十,讨饶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爷。”

汉子不动声色瞥了眼柜台那边的饱满风光,颤颤巍巍,晃晃荡荡,可怜了被绷紧的衣衫,他的视线,有些恋恋不舍。

看来也不是个什么老实人。

妇人气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汉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这要还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那还算男人吗?”

妇人笑了笑,不说话。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头巷住着一位年轻道门真人的趣闻,不胫而走,传遍军镇。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头巷,一时间车水马龙,附近手头宽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种缘故家境不宁的门户,都来求一个心安了。

毕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凉边境虽然看似佛门香火鼎盛,远胜道教,可那都是正统道士不愿来此荒凉塞外的缘故,在富饶地带的州郡,道士做一场祈福消灾的设坛法事,往往是纹银百两起步,那还是针对最低阶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观的观主、监院真人,简直就是天价,问题关键在于,还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时间。

好在陈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仅仅在崇玄署记名的入门道士,尚未正式录入关牒。而且朱雀确实有云游道士一说,获得两三处地方州郡长官的书面嘉奖,才能够正式成为官方道士。陈青牛这位准道士之后一旬,就都在回头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门户,给人看阴宅风水、书写一张张朱字符箓、布置法器用以挡煞等等,不亦乐乎,这次陈青牛真的坚决不收银子,一来小户人家居多,也不乏手头拮据的家庭,多是碎银铜钱,二来双方勉强也算是街坊邻居的,陈青牛就当给自己积攒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筑小雾姐妹俩都大吃一惊,才晓得这位将军老爷竟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真人,就连性情偏冷的小雾,某次亲眼见到陈青牛在一栋古宅后院,提笔在那些古旧斑驳的柱子上,一气呵成写就一个个她认不出的朱红篆字,约莫七八处后,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轻喝一声,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后原本阴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见影地明朗几分,这让少女原本充满讥讽的水灵眼眸里,多出一丝敬意。

总之在那之后,她貌似就看戏上瘾了。

有条不长的青石阶梯,大概三四十级台阶,在铁碑军镇颇有名气,两边屋子也渐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穷人扎堆,多是孤苦无依的老卒,这条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龙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华丽的年轻道长,和一位如春花般动人的少女并肩坐在阶梯顶部,俯瞰着小巷尽头的那条横街。

正是那位不务正业的铁碑骑军将领,以及对“道家仙术”充满好奇心的婢女小雾。

陈青牛此时有些无奈,又一次解释道:“小雾啊,我是真不会那些撒豆成兵的法术,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浅的丹朱符箓,也就是闹着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后逛荡,也不是个事啊。”

少女双手十指交错,拧在一起,纤细双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远方,语气平淡道:“你一个领军饷的军镇武将,竟然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军营,成天在军镇内装神弄鬼,也没觉得‘不是个事’,我跟在你屁股后头,又不拆台也不捣乱,咋了?”

陈青牛叹了口气,对这个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实在是打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彻底没辙了。她几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门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陈真人的“出山”,然后亲眼看着陈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说“装神弄鬼”,反正少女从头到尾,故意板着脸,沉默寡言,其实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烦我?”

“没。”

少女歪了歪脑袋:“真的?”

陈青牛忧伤道:“我是很烦你好不好,可你那脸皮,不见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笑着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么公子丫鬟将军婢女,那些贵贱尊卑等级森严,少女好像都没啥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两人坐在墙根的荫凉中,并不觉得如何酷暑难熬。

有两人的脚步,停在陈青牛他们下两级的台阶上,其中一人笑问道:“咦?陈……道长,这么巧?”

陈青牛抬起头,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这么巧。”

先生,夫人,皆是时下世人对男女的敬称,两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刚好能够凑对着用,就更熨帖恰当了。

满腹经纶的王夫子,听到这个称呼后,果然笑意更浓。

而沽酒美妇人应该是不通文墨的关系,没能理解其中的玄机,神色如常,脸色不难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脸,有了对比,就给人一种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觉。

大概是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了,便突然开窍许多,多出了一副玲珑心肝的的读书人王曦,立即解释自己与她此次出行的缘由,大致意思是乘龙巷住着几位孤寡老人,扈娘子与他们有些关系,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他们家里坐坐,逢年过节更会送些银钱。其中某户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妇人,老妪一直误以为十来年前,跟随军镇富贾去往昭州行商的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扈娘子这些年一直照顾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后,会有许多额外收入,比如写契据、婚丧喜事等等,有钱之后,他对许多贫寒人家,也多有接济。

边关军镇虽说民风彪悍,崇武尚勇,其实却也淳朴,所以王曦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获得好感。

陈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紧抿起嘴唇,脸色微白,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察觉到异样,“身体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阶,飞快离去。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后妇人和书生王曦继续走下台阶,坐在高处的陈青牛,下意识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么一瞧,结果就彻底挪不开视线了。

她一级一级台阶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会引来腰肢晃动,而她又是那种瞎子也看出是好生养的丰腴妇人,虽说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缝制得尤为宽大了,仍是显得紧绷鼓涨。

她毫无征兆地迅速转头。

陈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头,看着天色。

很快,陈青牛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有些恼火。

但是下一刻,他蓦然瞪大眼睛。

那妇人背转身去后,只见宛如一手可握的纤细腰肢,婀娜拧转,愈发动人,风情万种。

————

陈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回头巷入口,陈青牛看到坐在台阶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视。

如今道士次次见到陈青牛都没好脸色,自然不会故作高人状,生搬硬套那些从书籍上摘抄下来的诗歌词句。

陈青牛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脚步,笑着主动打招呼道:“道长,乘凉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

陈青牛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靠近台阶那边,仰着脑袋,压低嗓门说道:“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处,俯视这位已经享誉半座军镇的年轻真人,眼神充满讥讽和怜悯,“小骗子,贫道虽然不如你舌灿莲花,也不晓得那些歪门邪道,用来蒙蔽无知小民,故而道法不显,由得你四处坑蒙拐骗,但是贫道终究是名副其实的正统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认可的真人,所以贫道前几日便写了一封揭发信,已经让人送往凉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会有雷罚司的戒律真人出动,将你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罚!”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若道人所说属实,那么就真是一桩麻烦,不大不小,很能恶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个庞然大物,完全不输给任何一座六部衙门,仅是那道门相关机构,大致可分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箓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铜炉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词司在内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罚司就在这其中,尤其后者,属于崇玄署内极少数拥有独立执法的特殊机构,有皇帝钦赐的便宜行事之权。

陈青牛当然不担心伪装道士一事,会被朱雀朝廷问罪定罪,只要抬出观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给朱室朝廷几个胆子,也不敢对陈青牛兴师问罪。

只不过这就像一位宰辅之子,跑去地方上为官,积累民声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后家族帮忙处理,收拾残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当权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绝不是什么储相之资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终有用尽时。

陈青牛有些郁闷,原本是想着今日与道人笼络关系,然后对外宣传,与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当中,属于不同道统支脉下的平辈师兄弟,那么之后陈青牛分出一些“赃物赃款”,划拨给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顺了。不曾想刚想表达善意,就被回敬了一个大耳光,这让陈青牛有点哭笑不得,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这位中年道人见自己年轻,加上深居简出,又不知晓自己铁碑武将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陈青牛尚未起杀心,却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杀气。

这是经历过沙场惨烈厮杀,浑身浸染浓郁死气杀气、仍未褪尽的缘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胜券的得意模样。

一声平静祥和的佛唱轻轻响起,消弭了杀机四伏的紧张氛围,“阿弥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后,语气平和道:“陈施主,且放宽心,寺庙内并无纸笔,所以……”

道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指着老和尚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秃驴,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连唬带蒙,搞来了大笔银子,将这座道观好好修缮一番,你住着不也舒坦许多?”

道人越说越气,接连跺脚,懊恼万分道:“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走!”

老和尚对中年道人双手合十,微笑道:“贫僧对于衣食住行,并无半点奢望,贫僧只需心静,自然处处皆是西方净土。换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静心之时,相信亦是无异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老秃驴莫要贻笑大方!”

这对共处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开始了。

陈青牛默默离去,走入回头巷深处。

小巷,宁静祥和。

心境,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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