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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情形持续到七月中,经过了将近十天的闭门休养,程遐脸庞的红肿也渐渐消退,再次恢复了端正之仪容。这几天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也在谋划一些军略。虽然这一点并非他只所长,但近来不乏人投献入门,身边也不乏此类的人才,加之与已经赴任邺城的石朗鸿雁传书,互诉衷情,也渐渐确定了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此前国中发兵,虽然看似甲士几十万,雄兵悍卒威震内外,但其实也暴露出了隐患实在不小。这几十万甲士,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本就不能施加太多管束的诸胡义从,另有一部分则是一众将领们的私兵部曲,再加上诸多郡国拼凑出来的散卒游勇,真正能够信任、使用没有隐患的兵力其实并不太多。
这也是主上急于扩充禁军的原因之一,有了制度更加严明,调度更加得力的后继之师,接下来才好逐步裁汰掉那些执掌于私户的军队,将此前因于权宜不得不授予众将的私权逐步收回。
若不然,主上在世时尚可凭着威信震慑于众,可是一旦太子继统,威望不再,太子本身又是文治强于武略,很难压制住那些老臣,难免又要落入弱干强枝的局面。主上本就是因此而起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会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此种受制于人的局面。
程遐也是近来才洞悉到主上的通盘考虑,也不得不感慨主上实在深谋远虑,先将强臣遣用于外,再扫除国中种种积弊。此类用事于外,但却内谋于中的手段,如果换了一个君主去做,可能还会有内外俱挫、全盘崩溃的危险。但主上乃是开国雄才,早年亲征旧汉宿敌一战而杀刘曜,威望已经达到了,有此震慑自可大刀阔斧的修整。
而且残晋苟存江表,本身便是内外俱困,维持艰难,虽然近年略有小进,但也绝非强赵之敌,以时间来推算,大概中山王报捷文书已经在归国途中了。
虽然程遐是希望南人能够争气一些,将中山王久拖在南,给他争取更多经营自己力量的时间,但对此也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对他而言,时间已经紧迫,近来与石朗传书商议,希望请求主上准许禁卫新成之军离开邺城,巡望郡国。当然不是为了助战于南面,而是以此来加深对于军队的掌控,毕竟邺城距离襄国太近了,他们也不敢过分放肆将主上委以重望的禁军完全纳为私兵。
所以,待到形容转好,程遐便准备入宫拜望主上,请求分遣禁卫巡望河北诸郡国,以震慑北面蠢蠢欲动的边夷。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动身,门下却有来报倒是石朗来访,程遐闻言后不免惊诧,连忙让人将石朗请入府内。石朗来的这么急促,根本没有通知,让他有些惊疑不定,担心或是邺城禁军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很快石朗便行入了府内,神态略有憔悴,看到程遐之后,已是满脸的苦笑。程遐没有猜错,邺城出了纰漏,而石朗今次回来,是再次被人驱赶出军。
所不同的是,今次虽然也有落魄,但好歹较之上次要好一些,须知前次他全家老小都被中山王石虎关进铸死的铁栅囚车,就连出来都废了好大的力气,而这次待遇要好一些,甚至还乘坐着对方专门为他准备的车驾。
但无论待遇好坏,结果却无改,那就是他与程遐这一两个月来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点部曲兵众,再次被人剥夺一空。
“彭城王前日入军,所持主上亲赐符令接掌禁军,辅弼太子坐镇于邺。我被拘在营内一夜,昨日才被放出,彭城王道我归都另有任用……”
石朗讲到这里,悲愤之余,更多颓丧,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他还可以忌恨中山王跋扈狂悖,可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便又旧厄临头,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乃至于开始怀疑是否自己命数使然。
“彭、彭城王回来了?他、他……他怎么会……他若归国,前线战事如何……这、这、绝无可能!绝无……”
石郎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当头击中程遐,乃至于口不能言,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眼见程遐如此惊愕模样,石朗脸上苦涩更浓,不要说程遐了,就连他在得知石堪北上接掌禁军,也是呆若木鸡,思忖了整夜,都想不通主上为什么要作如此安排。
“匹夫戏我!匹夫安敢如此戏我……”
程遐反应较之石朗无疑要敏捷得多,乍闻此讯自是愕然,可是很快便明白了石勒的意图。这个奸猾的羯贼,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他,此前诸多作态,都是为了安抚顺便让他倾心竭力的做事,而在诸多事务已经渐上轨道之后,则便直接征召彭城王石堪入朝,再将他彻底抛弃在一边,绝不给他沾染军事的机会!
石朗并不知程遐所痛骂之匹夫是谁,刚待要发问,程遐已经眼皮一翻,气急攻心陡然昏厥过去。
这一日程遐终究还是没能出门,倒也无需再作伪言,他是真的一病不起。
于此同时,彭城王石堪归国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襄国。时人自是不乏惊诧,在深思之后,对于石勒的谋划也都多多少少有所洞悉。就算思绪还难扩展到此举对于中山王石虎意味着什么,但也能看得出石勒是坚决杜绝外戚掌兵的可能。
而石勒后续的举动,也印证了时人的猜测。此前程遐在家养病,中使可谓一日三问。可是随着石堪接掌禁军之后,程遐病情复又加剧,然而石勒对此却是不闻不问,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殷切态度。
于是原本门庭若市的程遐府邸,短短几日之内便骤然冷清下来,除了徐光等旧友前来探问,便是石朗这个被两夺军职的倒霉蛋暂住他的府上。
这一日,严穆在钱凤的陪同下前来探问程遐。虽然只是十多日不见,但程遐早已不复此前春风得意的模样,眼窝身陷,面无血色,见到严穆之后情绪便显得非常激动,拉着严穆的手涩言道:“今日始知人事艰苦,我是一刻也不想再逗留这丑陋俗世。严师君你妙法在身,能否即刻将我接引玄乡,再也不理人世种种苦困!”
严穆那里自然是满嘴玄言安慰,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又怎么能够化解程遐心内的苦闷。
钱凤在一旁眼望程遐此态,忍住心中的嘲笑噱意,开口说道:“光禄此请,实在是有些为难严师了。妙法施人,也需要人自己心无挂碍。光禄愁绪密结,实在不是玄法能够化解的。”
“你这庸识貉奴是在讥我?”
程遐眼下困顿之际,便也难再保持此前那种礼贤下士的雅量姿态,听到钱凤这么说,脸色已是一变,厉声怒斥道。
钱凤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笑语说道:“光禄所困者,无非内为人主所远,外为强臣所迫……”
“这也不必你来道我,我虽有一时之困,但也止于眼前,太子与我至亲,时日流转,所困自解。总不至于似你钱世仪命蹇之辈,毁面亡出外国!”
程遐又冷哼说道,如此贬斥钱凤,倒让他的苦闷略有缓解。
“田亩岁有所出,人多饿死于途。所困者何?时不我待!光禄此论,已是颓声至矣,向年微行于世,尚能勇争于时,如今名位久享,竟将家室托付虚妄时运。何以悖于初心?实在令人扼腕。”
钱凤又笑语说道。
程遐听到这里,本待再要反唇相讥,然而略思钱凤之言,竟然让他似有启发。际遇之跌宕起伏,让他认清楚石勒只是利用于他,绝非信重无疑,而此前谋身的举动,也被一朝摧毁,眼见只有枯坐束手,等待石虎归国取他性命,心内已是万念俱灰。
可是钱凤这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审视前尘,自问半生奔波意义究竟在哪里,怎么时至今日,所思所困较之寒微时都有不如?
“多谢世仪警言,教我迷途之困。”
略作沉吟后,程遐不再对钱凤恶言以向,而是自榻上起身,正色对其一揖:“世仪果真高士,还望勿怪我失礼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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