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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燕燕三个去上学,存生和猫吖外出赶集,王家奶奶闲暇无事,就驻着拐棍坐在草窑外面的土台阶上,屁股下面垫着一把苕帚,手里拽着一小段苕帚尖剔牙齿。水窖上面有树核桃,自然熟透的核桃接二连三“嗵——嗵”掉落下来打在水窖的水泥盖子上,嘟溜溜顺着水道滚落到洞门外,有的滑落到狗窝边,惊的狗扑通一声爬起来,摆弄前脚饶有兴趣的当玩具玩,尾巴翘起来在空中打旋。王家奶奶就这样看着也不去阻止,看看灰暗的天空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这一周周末天气阴还是晴,只要不下雨,赶紧喊着要把核桃卸了。麦子种地里头就没见着个太阳脸,再不晒还把麦子板到地里头。核桃在树上把皮都脱了,往年这个时候早早都卸完了。唉,这天气雾腾腾的晴不开,放晴晒几天把秋天收完了,哪怕你天天下都能成……唉”,她经常一个人这样自己给自己说话。这几天地里泥泞的进不去,她在窑里坐的心慌的时候,就出来在门外坐坐。偶尔也去婷婷家窑背上趴在墙上探头望下面,看见下面的人在院子里说话活动,她也不搭腔聊几句,除非下面有人抬头看见她,才打个呼说几句家常闲话。塬上人打招呼通常开口就说:“走哪哒去?”、“饭吃了吗?”、“浪门子呢!”、“你们拉闲呢!”……这些口头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打招呼方式,对方回答也都是模棱两可,“嗯嗯,吃了”,“转一圈”,或者只是笑着不回答。王家奶奶尽量不让下面的人看见她,尤其是婷婷奶奶,她现在的耳朵似乎比王家奶奶的还要背,得站在上面重复两三遍,只看见她一脸茫然,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一个劲的问:“啊?你说啥?我耳朵最近也背的不行了,还不如你了!”王家奶奶感觉和她说话太费劲,所以,尽量少去招惹。她转身往回走,一边心里思忖,一边低声感叹:“唉,祥祥她妈还比我小十来岁,今年过来一下子耳朵背了,说话一不利索听不见,人就不爱和她说了。怪不得后人娃娃嫌她话多烦,人老了就开始窝囊了。唉,老了难!我今年过来牙口也不好了,没有个刀子连苹果都嚼不动了,光靠着后槽里牙能把苹果磨碎……天短夜长的白天还不敢睡,稍微打个盹儿,晚上急忙睡不着。老五家婆娘往常一下雨颠簸着脚爱跑来浪门子,这次咋也不见来浪?来的频繁了我泼烦,不来了我还念叨……唉”,王家奶奶顺路捡起路上跌落的几个核桃,放在门缝里夹碎,坐在炕头上剥了吃,手腕上的几个铜铁手镯相互碰撞的叮叮铛铛作响。前几天天气稍微变凉,她就穿上了夹层棉袄和棉裤,坐在炕头上看起来臃肿不堪,凸出的脚面上袜子白净亮眼。
难得周六天气晴好,颜龙端出靠背椅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写作业。燕燕和小燕在窑里边写作业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王家奶**上包裹着毛巾,跪在炕烟门前掏灰,手里的锄头伸进去一把拉出来一大堆炕灰,一团灰雾把她笼罩在里面,脸上、眉毛上盖了一层轻薄的灰粉。听见燕燕和小燕说话,她赶紧喊:“燕燕,你们两个写作业就赶紧好好写,还拉啥话呢?写完了把架子车拉来把炕灰铲了,牛圈都没有垫,今天还要把那几树核桃打了。趁着天气好,把糜草散开让晾着,草窑那几捆谷子还等着捎谷子头呢。活还多着呢,赶紧几下子写完算了,你们两个呱哒哒还拉啥闲呢!”小燕一听头转向外面,撅起嘴巴朝燕燕翻了翻眼睛,燕燕瞪了她一眼,低下头埋冤道:“好不容易等个周末,家里一摊子活还等着呢,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呀,唉!”,后面三个字颠倒的说法,惹得小燕和颜龙争相拾人牙慧,笔头抵着嘴唇上苦思冥想,嘴里絮絮叨叨。
燕燕和颜龙爬上了核桃树,小燕递给他们每人一根细长的木棍敲打核桃。王家奶奶带着她的草帽坐在牛槽边上看着他们三个打核桃,随着棍子不断在树枝间碰撞,核桃像雷雨天的大冰雹,吧嗒哒掉落在地面上,有的跌进了草丛里,有的滚落在地面上。小燕远远的站在旁边指挥着,偶尔一个核桃打落在她头上,她“哎吆”一声捂住头,一大滴眼泪从眼睛里挤出来,她开始抬头大骂:“你们讨厌死了!两个眼睛长头顶里了吗?看着我在下面还往我头顶敲打,像个石头砸在头上了一样,疼死个人了!”燕燕仍旧不停地挥动着木棍敲打,笑着说:“你是个没有眼色,让你往边上站,核桃又没有长眼睛,要怪你把刚打你的核桃锤一顿”。小燕哭笑不得,嘴里愤愤的唠叨着。王家奶奶不时地提醒:“颜龙,你小心点,脚踩稳站好,边缘够不到的让自己掉落,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呢!三树核桃把皮褪了看能装一蛇皮袋子吗,今年的核桃熟饱了,好多打下来皮都裂开了。”打完核桃,燕燕三个俯身在地面上、草丛里到处寻找捡核桃,洞门外的两个笼里装满了绿皮核桃,有的已经脱了皮精着身子躺在里面。鸡舍上面的一树打下来都跌落在半坡的杂草丛里,燕燕揪着坎边的一把蒿草,倾斜着身子拨开草丛找寻,用脚踹着翻弄杂草,几个核桃跌落进了鸡棚里,吓得鸡群咯咯咯乱叫,公鸡跳上水槽敞开翅膀、伸长脖子喔喔的叫起来。颜龙钻进鸡舍去捡核桃,带头的红公鸡突然警觉起来,匍匐着身子,低着头横眉冷对着颜龙,一副要决斗的架势。颜龙“唉——”一声抬脚把公鸡踹到了鸡棚的木栅栏上。王家奶奶看见连忙制止:“颜龙,你把个公鸡踢打着干啥呢?咱们的公鸡不叨人,看把栅栏撞出个大缝隙,晚上黄鼬进去把鸡叼走了。就那么几个鸡,我还想着过几天你大姑来了,咱们捡个肥母鸡炖来吃,天气一冷鸡也不好好下蛋了,还要粮食喂”。燕燕三个一听到要杀鸡吃肉,顿时提起了精神,追问着奶奶什么时候才能杀鸡。他们一边干活一边七嘴八舌的说起了关于黄鼬的话题。虽然一直听奶奶说起黄鼬,他们一直都不得以相见。今年夏天,他们晚上开三轮车从罗湾看戏回来,存生刚熄了火,就听见外面人大喊着从老五家场里追了过去。原来福祥他们一下车就看见一个黄鼬,大家便一哄而起的喊叫和追赶起来,黄鼬受到惊吓,一溜烟的跑进了老五家的玉米地里。燕燕本来都在车上瞌睡的打起盹来,听见喊叫声噌的跳下车跟着存生跑了出去。几个男人在玉米地里打着手电筒喊叫了一番,丝毫没发现黄鼬的踪迹,又折回来各自回家了。福祥意犹未尽的说:“晚上一个人碰上还有点害怕,眼睛绿亮亮的看着人,不防备真的吓一跳。”这是唯一一次距离黄鼬最近的一次,可惜还是没有见着面。燕燕三个你一句我一句争抢地问着王家奶奶关于黄鼬的事情。王家奶奶倒是见过几回,只说像狗一般大小,后腿站起来有时比人还高出一截。她说黄鼬不能糟蹋,那个东西像野狐狸一样给人记仇呢。燕燕三个绞尽脑汁想着关于他们印象中的黄鼠狼——遇到危险会放臭屁;还有他们三个经常会用到的歇后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三个人一边津津乐道,一边捡拾着核桃。王家奶奶手搭凉蓬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三个,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又落地了。
窑背上的麦场里,厚厚的堆积了一层糜草,中间夹杂着一些玉米剥皮。燕燕和小燕拿着铁叉挑拨着翻晒。早上存生赶集回家来拿干粮,急匆匆地吃了几口喝了杯热茶,拿着铁叉在场里翻挑了一遍。临走再三叮嘱燕燕,趁着天气好,要他们多把糜草翻挑几遍,等晒干了给牛铡,提早给牛储备过冬的草料。糜草和玉米剥皮搅合在一起,一铁叉戳下去,小燕吃力的往上挑,“哼哼”憋的脸蛋通红,燕燕在一旁笑话着说:“你看你脸挣的像猴勾子一样红了,都能去城里当红灯指挥交通了,你牛劲还大得很,一口还想吃成个大胖子,胖子是这样养成的吗?不会每次少挑点,人轻松翻挑起来还快,看把臭屁挣出来了”,小燕听到最后忍住笑,噗一声,假装着用嘴憋出了一个“大屁”,咯咯咯的笑出声来,牙缝里塞满了没嚼细的玉米渣。她们两个每人口袋里都装有几把昨天下午炒的玉米粒。秋天刚收获的玉米水份还没有晾干,这样的玉米粒放锅里炒来最好吃了,不管放盐还是糖,炒出来软糯香甜,燕燕三个最爱当零食吃了。隔了夜的嫩玉米粒也有嚼头,像是在吃牛板筋,越嚼越得劲。每年玉米搬回来堆放在院子里,王家奶奶便把长的参差不齐的嫩马牙玉米,专门挑出来扔在一个提笼里,蒸馍馍的时候放在锅底煮来吃,或是炒来吃都可以。燕燕三个想吃的时候,就趁着锅底未熄灭的余火,添点柴草轻轻拉几下风箱把火引燃,锅热了倒进去玉米粒翻炒,八成熟时沿着锅边倒进调好的盐水,水份翻炒干就可以出锅了。他们三个早上去学校装在口袋里当作早餐吃,学校里的学生多半和他们一样,课间活动时,把家里拿来的各种豆豆当馍馍吃。关系好的也分享了吃,有的学生炒的羊眼睛豆豆,还有白鸡蛋豆豆,还有大麻子,都是当季刚收获下来的,课间除了一片喧闹声,还有“咯嘣”嚼豆豆和嗑麻子的声音,这让值日生最头疼了,一到放学时间,桌子下面的麻子皮、豆豆渣满地都是。秋天是农民收获粮食的季节,也是农村孩子们零嘴最不缺的季节。塬上有的人家还种荏,又名白苏,秋天收获了用来和着菜籽和胡麻一起榨油,也可以和熟面粉一起包荏包子。老八媳妇最爱包荏包子,她家门前头的坡地年年都用来种荏。偶尔猫吖带着燕燕三个去老八家串门碰上他们家包的荏包子,老八媳妇就给猫吖包几个带回家吃,一口咬下去,一股荏的清香扑鼻而来。燕燕三个便吵闹着让猫吖也种点荏给他们包包子吃,猫吖总是啧啧的咋吧着嘴说:“哎哟,你们三个还越吃越馋了!那个荏费地费劲儿,要晒干一把一把敲打出来收拾干净,主要产量还不好,一亩地最多看能打一袋子嘛,又小又难收拾,有种荏的地种一亩胡麻还能多榨几壶油吃”。
几下翻挑完糜草,燕燕和小燕便两个人在糜草上面翻跟头打趔趄,燕燕身轻敏捷,头还没有触碰到草上便翻了过去。小燕撅着屁股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翻着,头发上粘满了糜草碎屑,口袋里的玉米粒也洒的所剩无多了,她们俩的毛衣马甲上尽是杂草碎屑,她们一边拍打,彼此对照着拾捡着身上的杂草。颜龙领着顺利家的彤彤从半坡上爬到了场里,边走边说:“奶奶叫我来看你们干啥呢!说翻一遍了就赶紧让晒着,别在上头踩来踩去,你们两个像麻雀一样,在上面叽叽喳喳,我们听的清清楚楚”。彤彤看到有一群麻雀在糜草边上啄食地上的糜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每逢他走到跟前,警觉的麻雀一哄而起,飞到了场边的树枝上。彤彤今年有五岁了,顺利两口子有了老二晶晶就把彤彤送回了老家,存柱和媳妇帮忙带着。村上如今有了学前班,年满五岁就可以送去上学,存柱两口子舍不得送去,说是娃还小,学前班里就是个哄娃玩耍也学不了啥东西,再者来天气马上就冷了,等着明年开春了,天气暖和了跟着玩去。胜利两口子还在金昌,媳妇专门负责看小孩和做饭,到过年的时候回来呆几天。顺利如今已经是能颠大勺的厨师了,在城里一家酒店当后厨厨师。他也难得回家一次,有时晚上下班早,借个摩托车骑回来在家呆一会儿又连夜赶回城里。收麦子的时候,顺利请了几天假帮忙把麦子收割了又急匆匆地赶了回去。存柱两口子一边种地务农一边带孙子,家里还养了三头牛,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存柱外出去地里干活时,彤彤早早就爬上架子车,蹲在车厢里等存柱拉着他一起去,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存柱后面。有时候,存柱两口子出去耕地收庄稼,彤彤就自己坐在地头刨土玩,只要吃饱喝足,他一个人不吵不闹能自己玩一天土。偶尔去远处的山地里干活,他们便把彤彤领来燕燕家,王家奶奶帮忙看,只要猫吖在家,彤彤就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猫吖后面跑来跑去。彤彤长得像极了胜利小时候的模样,嘴唇又小又薄,一双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他说话声音很小,说话常常把最后一个字重复说,还有点饶舌,有时肚子饿了想吃馍馍,连续说几遍,“老太,我猪猪卧了”,王家奶奶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追个打问,彤彤着急了就拉着她的手去厨房窑洞里,指着馍馍笼不停地拍打,王家奶奶才笑着说道:“唉,老太眼瞎耳背的就辩不过来你要啥呢!你奶奶刚还说你睡起来才吃了,怎么?勾子里塞的马勺,这么快肚子就饿了?来——拿一个馒头垤”。彤彤拿着馒头坐在门槛上边玩边吃,王家奶奶倒了一杯水晾着,嘴里嘀咕着:“幸亏这几年庄稼地多了,粮食不像以前紧缺,倒退十几年,不说白面馍馍了,杂粮面馍馍都要省惜着吃。放到前几年,叫你碎奶奶看见我给你拿了个大馍馍,肯定又得碎嘴叨叨几天,陈皮子烂谷子的事都提出来埋冤个没完。唉,人越穷越穷怂鬼,有时候一个馍馍饿死英雄好汉。彤娃,你慢慢吃,小心噎住了,你看你,像是你奶奶没给你吃饱一样。喝口水咽下去,嘴里吃完了再咬。”王家奶奶递给彤彤搪瓷水杯,彤彤咕噜噜喝了几口把嘴巴里的馍馍冲咽了下去。王家奶奶接过杯子放在写字台上,边看彤彤吃边念叨:“你爷你奶奶一天忙活的干啥呢,不是把你送过来我都见不到人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还一天费劲把火的像年轻人一样干活,身子要吃的消!你奶奶见炒个菜一见油烟,咳嗽气喘的上不来,啥重活都要你爷一个人扛,把人挣成啥样子了!唉,儿和女生养了那么多,翅膀硬了都一个个远走高飞了,到头来,还不是剩他们老两口了。三个牛、几十亩地、猪狗不说,还要拉扯个碎娃,你看你爷这两年瘦的成一把骨头了。不会把你爸爸叫回来,那么远打啥工呢?回来到门跟前寻点活,把地里务上,把老两口也替换一下,现在社会上活路广了,到哪里干活只要勤快都饿不下肚子,那么远不说,一个人打工挣得那点钱,还要养活婆娘娃娃,吃一顿面还要花钱买,真是的!家里粮食堆了那么多,何必呢?唉,我说话又不管用,我也不管了,娃娃大了就不由爹娘咯!这个翠霞也是,自从调到城里上班,也不知道周末了上来给你妈帮上把衣服洗洗,都趁着过自己的日子呢!……彤娃,你一个都垤完了?还要馍馍吗?”王家奶奶就这样没完没了念叨着,像是给自己说,又像是和彤彤聊天。彤彤也不理会,自己一个人在门槛边玩,捏死了一堆蚂蚁,拿棍子刨坑把蚂蚁用土埋上,又在院子里到处捉蚂蚁。
听见狗拉着铁链绳扑腾起来“汪”一声,王家奶奶赶紧朝门外望去,她心里思想着玉兰该到回来的日子了。自从玉兰有了孙子,她被牵绊着好久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也是拖娃带包的。看着洞门外有人走过去的身影,王家奶奶嘴唇触动着小声嘀咕:“几个月了都不回来把我看一眼,都是些没良心的,唉,光顾着顾自己的日子去了……不来了还好,鸡留着隔三差五还能下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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