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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农历九月,连续几天的凄风冷雨,气温骤降,塬上像是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很多地里的玉米薄膜和玉米茬还没来得及收拾,张庄附近还有几块地里的玉米杆成堆码放,有的被风吹倒,横七竖八的躺着。不管是山地还是原地,绿油油的麦苗覆盖着地皮,像是用深绿色的蜡笔特意上过色一般,在满目疮痍的塬上格外显眼。没有播种的地留着明年开春种杂粮,有的麦茬地里长满了麦苗,比新长出的高出很多,齐到了大人膝盖,那都是夏天收割时掉落的麦子,经过翻耕埋进土里自然而然的长出来的。深秋时节,田间地头,杂草丛生的地方,开着黄色和紫色小花的野菊遍地都是,亮眼的黄色在杂草从中迎风绽放,大有不畏霜寒的傲人姿态,给塬面上增加了几分色彩。土墙的裂缝里,田坎边上,野生的枸杞树叶已经掉落了大半,红的惹眼的枸杞成串的挂在枝丫上。燕燕三个经常挑拣饱满红润的枸杞摘一把放在手心里吃,甜中稍带点苦涩。王家奶奶害怕他们吃多了,总是吓唬他们三个说:“那个野枸杞有个啥吃头?苦唧唧的吃多了还上火,小心晚上睡觉流鼻血,把枕头手巾给我淌脏了,你们就自己给我洗干净。一个个馋的得点猴肉吃,啥东西不管能吃不能吃,都要尝一下。”燕燕有时候也担心真的吃多了中毒,她经常听大人们说起,谁家的小孩误吃了老鼠药,大人发现时身子都僵硬了;还有谁家的媳妇和婆婆一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幸亏人发现的早,拿洗锅的脏水逼着喝下去灌肠,才保住了小命一条。不能吃太多,可也不能浪费了这么亮眼的好东西,于是,她就和小燕找来猫吖的针线,把摘下来的红枸杞和绿枸杞搭配穿起来,做成项链和手环带在身上玩。再折下来一把野菊花编成头花带,脖子上、手腕上挂满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枸杞,把自己打打扮成电视里看来的美人模样,甩起手在王家奶奶和颜龙面前招摇过市,王家奶奶斜着眼睛瞪一眼,嘴里小声嘀咕着骂她们。颜龙不屑一顾,冷冷的说道:“装狼不像野狐子,你看你们猴精的想要跟人吗?弄的那个难看的像个啥玩意儿?”燕燕也不生气,故意扭动着屁股笑着说:“你懂个屁啥?这叫时尚,潮流”。小燕在旁边小心的摆弄,生怕拨弄坏了,嘴里只管附和着:“就是就是,时尚达人,对着呢!”颜龙就是看不惯,斜视眼睛瞪一眼,歪着脑袋,手捋着鼻子“哼哼”两声,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燕燕和小燕却也自得其乐,在院子里拧着屁股,垫着脚尖走猫步,嗲声嗲气的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有时候说出来把她们自己都能逗笑,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咯咯咯咯的笑着。小燕着急的说:“咱们两个再不要说普通话了,就用咱们的话说,把人说的费劲又说不标准,难受死了”。
柳树叶子还没有完全枯萎变黄,像暮年的老人,在风吹日晒里变得枯黄憔悴不堪,等待着最后的谢幕。存柱家场边的那一片杨树林,经过几日风搅雨的摧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也有树稍上零散的、姜黄的、没有掉落的叶子,孤零零的在枝头摇曳。拴牛场的穿天杨树上,喜鹊窝还在上面,只是近几年已经没有了喜鹊的踪迹。大人们偶尔拉起家常,也会把这个当个话题来议论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有一种可能,近几年为了防止鼠害,家家都买老鼠药来放,毒死的老鼠随处乱扔,喜鹊恰好吃掉,渐渐地,数量越来越少,以至于整个塬上已经有好几年没人看见喜鹊了。家里头养的猫也不敢随意丢开乱跑,都是拴个绳子在门槛边,一天到晚人喂养,偶然家里打死了老鼠才敢给吃。屋子里发现进了老鼠,才把猫放开关在里面逮老鼠。湾里以前每家都养猫,秋粮收回来,老鼠也跟着回到了家,猫晚上出去吃饱,白天只窝在炕头边打盹儿睡觉。现在的情况是人着急的买老鼠药毒老鼠,猫被拴着着急的拉着绳子叫喊着上蹿下跳。听不到了喜鹊喳喳的叫声,等不来玉兰回家的身影,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也埋怨起来:“这几年喜鹊都死哪去了,咋一个都不见了?光听见对面山里老鸦呱呱叫唤,咋不把老鸦灭绝了?留着喜鹊人还听个响动呢!这个存生也是个没良心的,光知道头埋着挣钱,也不知道给西峰打个信件问候一下。大人娃娃光看见大包小包的拿来,一个个都欢喜的不得了”。
“九月韭,佛开口”,王家奶奶一边挑拣刚从菜地里割回来的韭菜一边说。小燕蹲在旁边帮忙摘拣,她没听懂奶奶的话,又问了一遍。王家奶奶说:“九月的韭菜又嫩又好吃,佛爷看见了都想开口尝一下。赶紧把地里剩下的韭菜割完吃,霜一杀韭菜就冻死了。最近鸡也不好好下蛋,把罐里的臊子消了和着韭菜,下午包一顿饺子吃。”饺子也算是家里的好饭了,燕燕三个都比较激动。他们三个现在的饭量个个顶得上大人,尤其是包饺子这样费时费工的饭,必须是燕燕三个都来帮忙才能包出来。他们一家六口人需得包四方形的竹编缸盖,满满当当三缸盖。王家奶奶切好韭菜,把消好的一碗臊子倒进去搅拌均匀,小燕已经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饺子馅儿,咋吧嘴巴说:“嗯嗯,香得很,咸淡也刚刚合适,皮赶好了赶紧包”。燕燕踮起脚尖在案板上擀面。他们包饺子不是一个一个搓成长条,切成小丁然后拿擀杖一个一个擀成圆皮,那样太麻烦了。再说,燕燕他们三个也不会包那种扇子行状的饺子。有一次,秋霞来家里玩了几天,她在城里的一家饺子馆里打工,包饺子的功夫了得,擀的饺子皮又薄又匀称,包出的韭菜饺子隔着皮能看到里面绿色的馅儿。秋霞教会了猫吖,偶尔猫吖在家包饺子时也手把手的教燕燕,可燕燕还是学不会,她本来对做饭不是很感兴趣,所以学起来也索然无味。王家奶奶通常都是一大块面团擀成一张面皮,然后拿刀切成四方小块,放上饺子馅儿,两头对齐捏紧,两边的角捏在一起饺子就包好了。燕燕觉得这样省事还快捷,他们三个都习惯于这样包饺子,那种扇子行状的饺子太浪费时间了。擀好了饺子皮,他们四个人围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圆桌包饺子,燕燕一边包,多出的馅儿就直接塞进嘴里。王家奶奶不断的叮嘱他们三个:“韭菜嫩的很,见点盐就腌出来好多水,你们一定要把皮包紧,不然煮锅里都像蛤蟆一样张开嘴巴,吃起来就没味道了”。正如王家奶奶所料,饺子下了锅水烧开揭开锅盖,水面上油乎乎的飘了一层韭菜。尽管这样,也不影响大家吃饺子的热乎劲儿,每人一大碗饺子,上面淋上几勺子辣椒油蒜沫和醋拌成的汁子,一口一个饺子,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猫吖和存生卖菜回来的晚,他们奶奶孙子四个人先煮饺子吃了,锅底下留着火,等卖菜的回来再煮给他们吃。
随着天气逐渐变冷,赶集也成了一件更苦的差事。从早晨起床给牛搅拌完草料到回到家中的这段时间,他们都紧绷着神经,披发菜要眼尖手快,卖菜更是要手口并用。只有买完菜回到家里吃饱饭,悠闲的喝口热气腾腾的茶,才算是真正的放松下来。存生摇头吹着茶杯上面浮起的茶叶,想起早晨起床的那一瞬间,不禁笑着感慨起来:“哎呀呀!这几天天冷了,四五点那会儿到底起来愁的很哪!脊背挨着热乎乎的炕上,伸了几个懒腰就是舍不得那一坨坨热炕,腿关节一到晚上睡到热炕上都能舒服些。硬挣扎着起来穿上衣服,要赶紧想今天能挣几张大红皮呢!呵呵,一想到钱立马就来了动力了”。猫吖接过来说:“你一辈子瞌睡就多,有事没事头只要跌着枕头上就能扯起呼噜来。应堂两口子这几天一早上比咱们还起得早,我睡的灵醒,听见小城路上三轮车声音响就睡不住了。这几天晚上把我小腿困的,又麻又难受,像是没地方搁置,我自己拿手捏着揉搓了一阵子,最后脚底下垫了个多余的枕头才稍微舒服一点了。奇怪了还,最近一直这么个,白天倒是感觉不出来犯困,一到晚上躺炕上,像触电一样就不对劲了,小腿猪娃困的我急躁,都想连夜出去在院子里跑几圈呢”。存生连忙问道:“你看你,哪里有啥不舒服的要赶紧去看一下,不要小病拖成个大病咯,不行了让燕燕给你去老五家买几顿药吃了看怎么样!”猫吖捏着自己的小腿肚子说:“我估计可能是秋凉了,前几年跟上三轮车迎风下雨的把腿渗了,这又不是啥大毛病,后天白庙集上问一下丁大夫,吃几顿药了看”,存生抿了一口他的热茶,顺手递给猫吖,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吸溜吸溜的发出了声响,惹得燕燕三个本来不渴,也都想趁火吸溜几口。他们三个围在身旁,等待着给他们添热水的同时,端起杯子趁机抿一口,存生看到笑呵呵的说:“你妈有时还嫌弃我嘴脏,你看这三个娃把我那点茶水稀罕成啥样了!”,猫吖一边捏着小腿肚子一边说:“淡茶不要紧,浓茶喝多了把脸喝的黑秋秋的长大了难看的怎么办!尤其圆蛋,你看还没有过冬,怎么脸都吹皴了,一到冬天一冷一热,这个娃的脸就像个西红柿一样红了。燕燕皮肤还好,不管风吹日晒脸都那么个样子。天冷了早上去学校,就把立柜里的围巾取出来把脸护住,看吹皴了冬天疼的怎么弄呢!”,猫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以前当娃娃的时候,常听老一辈人说‘痔疮勾子关节炎,赛过平凉气象站’,我们一伙娃娃光跟上当顺口溜着唱上玩,不知道是个啥意思,现在终于轮到咱们自己跟前了。这几天可能又要变天了,闲下来我的手指关节烧乎乎的难受,像细针头在上面戳着呢一样,唉,人还没有老呢,惹了一身的毛病。你看我这个中拇指头中间的关节明显的粗,一到变天的时候就难受的不得了。钱没挣多少钱满身的毛病,我看老了还不如他奶奶呢。”猫吖笑着转头看向正靠着门低头玩弄自己手指头的颜龙,说:“颜龙,你看我们老了这疼那疼的咋办呢?你不会也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把我们老两口关寒窑里不给吃不给喝,活活等着死去。哎,那你还不如给我早早给一包老鼠药,让我稀里糊涂喝下去,省的我寒心死!听见了吗?”猫吖含着笑故意把最后几个字抬高了嗓门说,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颜龙,颜龙憨笑着抿着嘴巴不假思索地说:“妈,你看你胡说啥呢!我才不会那个样子呢,那都是电视上演的。”猫吖紧接着脱口而出:“咱们眼前头的也多的很,你看熊渠长生他妈,生养了四个儿子,现在瘫痪在炕上,一个个都不想要,队里给调和了一下,弟兄四个一家照看一个月。就这样,治生媳妇昨天买菜的时候还抱怨说,动弹不得先吃不误,屎尿都在炕上,急忙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到。能用上的时候拉娃做饭,用不上就成了多余的。儿和女十来个,到头来推诿扯皮的都没人要,你们三个等我们老了也怕就成这个样子了。”燕燕三个连忙笑着摇头,小燕拉着猫吖的胳膊边玩边说:“我们三个才不会,等你和我爸爸老了,我们也都有钱了,就给你们城里买房子,你们住城里,不用烧炕种地,想吃好吃的我们就给你们买”,燕燕和颜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存生笑嘻嘻的说:“还楼房呢,只要你们三个都好好的,我们老两口也不稀罕楼房,哪怕没人管都能成,你们一个个都有点出息比啥都强”。燕燕说起了王家奶奶一直念叨着玉兰的事情,存生挠着头若有所思的说:“真的把你大姑还给忘记了,这都多长时间没有来了,自从有了燕子和安子,也忙的不可开交,我哪天跟集给打个电话问侯一下。我约莫着等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你姑父可能都快退休了……”,燕燕三个在听到这儿,不约而同的抿着嘴笑起来,他们心里也盼着玉兰回家,因为每次玉兰回到家里,家里的伙食都会有所改善。猫吖对存生说:“不是他奶奶说你,你也真是个没良心的,现在城里人都有了座机,你不会到集上了抽个时间给姐姐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看啥都好着嘛。像个瓜怂棒槌一样,光一天知道埋头苦干,不是跟集就是在庄稼地里刨食,一点点人情世故都没有的”,存生抿了一口茶,准备起身开溜了,提了提裤裆,伸了个懒腰说:“唉,记是记着呢!有时候一忙就给忘了……”他一边说一边出了门,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包烟,找出打火机低头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出了洞门。猫吖看着背影低声唠叨:“一天烟火紧的放不下,不吃都能行呀,烟不离手……咋那么个人,一见人说他,屎尿就多的不行了”。
粮食窑门口推放着摊开来晾晒的豆子和谷子。毛豆的被晒得裂开了口子,外面的豆荚扭曲着身子,黑色的、绿色的豆子静静的躺在里面,地面上零星的豆豆和着豆皮残渣混合在一起,王家奶奶坐在苕帚上挑拣,旁边的提笼里装了半笼杆叶残渣。燕燕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有气无力的拿着一根木棍“咚咚”敲打着地上的豆杆,炸裂出来的毛豆蹦起来在空中又掉落到地面上,有的滚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九七、九八、九九、一百,好了,轮到圆蛋打了”,燕燕说着丢掉木棍起身喊小燕说:“圆蛋,轮到你了,我的一百下打到了,快点!你在里面干啥呢?”小燕甩着手走出来,拿着木棍敲打起来,嘴里一边数数一边“咚咚”的敲打起来。王家奶奶喊着燕燕把笼里的豆豆皮提出去倒进柴窑里,燕燕拿脚踩了两脚踩实,一把提起笼,边走边嘟囔:“一天活就多的没完没了,打谷子敲豆豆,铡草喂牛,猪狗都要吃,人也要吃,啥都长个嘴,光知道吃吃吃,把人忙呗的没个消停时候,泼烦死了!”燕燕故意一脚踹着门槛,自己倒把自己的脚尖撞疼了,眼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她愤愤地丢掉提笼,扶着门框又准备换另一只脚踢门槛来报复,王家奶奶看见了噗嗤一声笑着说:“你看你没事惹事吗?你就把那个门槛下面踢出来个坑,门槛又不知道疼,多大的人了,还跟个门槛较劲呢!”燕燕忍着疼也没好气的哭丧着脸笑出了声:“哎呀喂,这个门槛太讨厌了!呜呜!一天到晚活咋那么多,地里啥都能长出来,太讨厌了!”王家奶奶接过来说:“就你一天事情多,干点活一直在叨叨,小燕和颜龙都没有那么多牢骚,你咋不说吃豆芽菜时,你咔嚓咔嚓的嚼着香,喝小米米汤吸溜吸溜,还想喝清的,没有一把米熬,哪里来得清米汤?光吃的时候挑三拣四,还想吃点可口的,不种地你喝西北风都没有。”燕燕撅着嘴巴提起笼,跨过门槛,故意还把门槛蹬的咯噔作响。小燕大声喊着颜龙:“王彦龙,我打到一百下了,这下该轮到你了”。
庄稼人就是这样,祖祖辈辈一年四季围着庄稼地转,只要有庄稼地在,他们的心里就是踏实的,尤其像王家奶奶这样的老一辈农民,那几亩庄稼地比当官弄权更来得心安理得。墙角还堆放着几捆大麻子,刚割回来的几捆谷子草静静地躺在草窑的地面上,沉甸甸、黄澄澄的谷子头耷拉着脑袋垂下来,它们都在等待着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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