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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纷飞,洋洋洒洒的飘舞了三天两夜。清晨,零星的雪花随着冷气在空中徘徊,似春日里随风飘散的柳絮花,轻盈的搁置在墙角的土缝里;有的融入白色的雪堆间;有的被风吹散,在院子里旋转,最后被挡在角落里。落在头发和身上的雪很快就消融了,随着呼气形成水珠凝结在发梢上面。放眼望去一片空灵飘渺,天地万物唯余莽莽,像披上了一层洁白厚重的大毛毯,白的发亮,看久了刺的眼睛睁不开。院子里时常清扫,两边的雪堆像两座厚重的小山一样,存生拉着架子车往外转运。王家奶奶像往常一样起的早,穿好衣服只在窑里活动,打扫完卫生,就盘着腿坐在窗户前向外望去,不时的感叹这一场持续了好几天的大雪。炉子上的水壶被烧热了,呜呜的发出声响,炉火正旺,呼呼往上窜,烟气顺着铁皮管道一直穿梭至山墙外,和飘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烟囱的外端有一根铁丝绑着一个奶粉盒挂在下面,防止褐色的水烟气滴落在院子里,或是凑巧滴在人身上,隔一个多月,存生就要记得把里面的污水倒掉,以免溢出来。录音机摆放在偏窑外面的窗台上,播放着戏曲《梁秋燕》,猫吖踮起脚尖拿扫帚打落玉米架上的落雪,嘴里跟着哼唱着。在家里干活时,她时常带着存生的一顶泛黄的军绿帽子,把头发包裹在里面拦挡灰尘。刚扫过的院子很快又被盖上了薄薄一层落雪,低洼处积水的地方被冻住,能看到小块明晃晃的冰面。存生在洞门外铲雪,把拉出来堆积在墙角的雪用铁锨扔到上面的菜地里保墒。狗拉着铁链绳在窝边来回走动,链绳被缠绕在三轮车的车轮下面,它伸长脖子“嗯嗯”的叫唤着,试图引起存生的注意。存生把铁锨立在怀里,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两下子端起一铁锨头积雪倒进菜地,丝毫没有发现狗的召唤。过年猪四平八稳的躺在窝里,半张着嘴巴呼呼大睡,到了冬天它的瞌睡越发的多了起来,肚子饿了才起声张开嘴巴哼哼的叫唤几声,只要解决了吃喝拉撒,它总是一个姿势平躺着睡觉,生活的及其简单。洞门外,燕燕三个在扫雪开路,这条路是老五家和燕燕一家出行的必经路段。老五家一直从他们家坡头扫到燕燕家洞门外,剩下的燕燕家负责扫通。“下雪不冷消雪冷”,颜龙身上已经热乎起来了,他脱下手套塞进口袋里,拿着铁锨在前面铲雪,他和小燕并排行走,向两侧铲雪,燕燕在后面拿着扫帚向两边把积雪扫开,身后一条可以容纳两个人并排走的路露出了土的颜色,其余白茫茫一片。燕燕和小燕也扫热了,她们把围巾扯开挂在胸前。三个人一边玩闹一边扫雪,也不着急着回家。她们倒是玩得不亦乐乎,难得遇见这么厚的积雪,没有清扫过的地方不敢下脚,一脚踩下下去能抹到膝盖,田坎边上的几株野生槐树和山桃树干被大雪压断,横七竖八的栽倒在坡面上。小燕觉得嗓子干痒难耐,随手抓了一把雪捏成团就塞进嘴里,一阵渗透牙齿的冰凉,她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搐起来。小燕的脸经过一冷一热,脸颊两边像是挂了两块红红的西红柿,于是她又有了一个外号“红苕”,这只是猫吖开玩笑随口说出来的,燕燕和颜龙就记在了心里,时常取笑小燕,燕燕看见小燕绯红的脸蛋,笑着说:“你看圆蛋,脸蛋子红的像红苕一样,穿的圆像个碌碡,抱着头都能在地上打滚”,小燕斜着眼睛瞪一眼,嘟着厚厚的嘴唇愤愤的说:“哼!你看你们两个日眼嘛!一直给我起外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谁再胡乱给我安外号,我抓一把雪从脖子后头灌下去,老虎不发威,你们一直把我当病猫看待”,还没等小燕说完,燕燕顺手抓起一把雪上前塞进了小燕的脖子里,小燕“唉吆”一声,缩着脖子,瞬间感觉脊背一阵清凉难耐。小燕气急败坏,铲起铁锨雪就往燕燕身上倒去,燕燕拖着扫帚早已退后,拿起扫帚来回挡着飞来的雪花,咧着嘴一边哈哈大笑,还不忘嘴里念念有词:“来呀来呀我不怕,我是白庙塬上的老大。爱告状就告去,我也不害怕,权当你喝马尿去”,小燕恨得牙齿相互打磨,一把雪一把雪的扔向燕燕,几乎都没有打着。燕燕得意地手舞足蹈,拿着扫帚在眼前招摇。颜龙轻触了小燕一下,使了个眼色给她,小燕瞬间明白了。颜龙朝燕燕说:“大姐姐,你再不猴精了,赶紧跑完了回,一阵爸爸喊开了”,颜龙抿着嘴朝小燕挤眼睛,燕燕并步上前低头扫雪,趁她不注意,颜龙和小燕每人抓起一大把雪团扔向燕燕,雪团像发射的炮弹一样,“嗖嗖嗖”的打在燕燕身上,燕燕慌忙抱住头,雪花倒进脖子里,顺着脊背冷到了腰间,燕燕来不及反抗,只感觉全身一阵冰凉,她抖动着身躯不断地“嗷嗷”叫唤,告饶求情。存生已经铲完了积雪,走出洞门喊燕燕三个:“你们三个不敢给安顿个活干,像磨洋工一样磨蹭着,让扫路呢,三个叽里哇啦的玩雪去了,你看把棉窝窝鞋弄湿了,进去你妈不骂才怪呢,赶紧扫通了往回走”。存生厉声喝道,燕燕三个还是比较害怕存生的,别看他平日里很少唠叨打骂他们三个,他们反倒对存生心存敬畏。不像猫吖经常数落调教他们,猫吖在一旁不停的说着,他们便在心里不停地辩驳,只是不敢说不口而已。对待王家奶奶就更是一种姿态了,王家奶奶一边像念经一样的念叨,他们还是各行其事不搭理,喊叫的不行了,也会嘟囔着嘴的怼几句回去,经常气的王家奶奶拍打着大腿面哀叹:“把他这三个碎先人,人大了牙叉骨上劲也大了,顿不顿就怼我,一点点家教都没了,等着我回来了给你爸你妈说,他们一走我直接一个个喊不动弹,光想着胡猴”,燕燕三个已经习惯了王家奶奶的作风,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绝不会回来告状,在他们心里,王家奶奶可以是年老爱唠叨的奶奶级长辈,也可以是他们三个随意相处的同伙。他们有胆量惹王家奶奶生气,自然有能耐哄得她开心释怀。
晌午时分,微弱的阳光透过昏暗的云层照下来,清冷的寒风吹过耳边像针划过皮肤,越发的寒气逼人。女人们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做针线织毛衣,男人们有补不完的觉,喝再浓的罐罐茶都可以倒头便睡。猫吖故意踹了存生一脚,存生被惊醒,眼珠子转了两圈,满脸的不情愿“唉——哎”两声,又转过身沉沉的睡着了。猫吖低声念叨:“你上一辈子肯定是猪变过来的,瞌睡虫附身了吧,咋那么多瞌睡,只要人不叫,能把头睡扁,天光神,还有你这号人!”下雪天的寒冷,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的好兴致,雪天几乎都会停电。再说,电视上白天也没有他们喜欢看的动画片,能收来的三个频道播放的节目他们也不感兴趣。有时正看到兴头上,王家奶奶便不断的催促关电视,生怕费电要多交电费钱。燕燕三个假装出门上厕所,拿着棍子在没有被踩踏的雪地里胡乱涂鸦,一边画丁老头一边振振有词:“一个丁老汉,该我两个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的个蛋,三根韭菜三毛三……”边说抡起棍子画,一会儿功夫,头顶三根头发的老头子就在躺在了雪里。小燕最喜欢在雪里踩脚印,像兔子一样并着脚蹦跳着向前,后面一排排齐整的脚印留在雪面上。颜龙拿着一根长树枝,不停地在积雪上乱打,洁白如玉的雪地一会儿就被糟践的凌乱不堪。燕燕故意把小燕引逗在一棵挂满落雪的柳树下,一边分散小燕的注意力,一边迅速的摇动树枝,还不等她跑开,落雪哗啦啦的打落在她头上和脊背上。这可乐坏了小燕,虽然她是受害者,看到燕燕也自投罗网,她幸灾乐祸的一边拍打身上的落雪,一边取笑燕燕:“看你个怂式样子,害人害己,自作自受。你头上的雪像顶了个孝帽子一样,哈哈哈,还想捉弄我呢,我其实早都知道呢,就是跑的有点迟了”,燕燕自己也央央不乐,一脚踢踹在雪地里,把雪花踢的开了花,她感觉鞋筐里一阵冰凉,似乎袜子也被打湿了。颜龙的两只招风耳被冻得通红,脸颊上被冻出了皴皮,像干涸的河床裂了许多小缝隙。抓雪后手指头被冻得麻木,他们便把手塞进衣襟下贴近肚子取暖。早在下雪前,燕燕的手上就被冻伤了,指头上冻了几小块硬疙瘩,一到晚上发痒难耐,她便不断的抠挠,在床单上磨蹭止痒。今年他们的脚上倒还幸免了,没有被冻伤,过冬前玉兰拿回来几双羊毛线织成的厚袜子,他们便套在自己的袜子上面穿,反正冬天的棉窝窝鞋猫吖也做的大出正常尺码,一年做一双,可以省惜着穿两年。现在做鞋比以前简便多了,只要把鞋面纳好,集市上有卖的胶皮鞋底,缝纫机上飞针走线做几双鞋垫,拿到集市上给修鞋的师傅几分钟就订好一双鞋。早在秋天的时候,秀梅来家里住了几天,帮着猫吖把冬天穿的鞋面鞋垫都做好了。秀梅的针线比猫吖细致,早在没有出嫁前,她绣的鞋垫在熊渠庄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精致,上面的花和鸳鸯逼真的像是照相机拍出来的实物。这几年农村出嫁女儿,也不像以前流行姑娘家做鞋垫,试试她们的针线功夫。猫吖也没有刻意要求燕燕和小燕学着做一些针线活儿,一心期望她们能向翠霞那样,将来端上公家的铁饭碗。燕燕和小燕也对做鞋垫、织毛衣这些针线活儿不感兴趣,有点空闲喜欢照镜子胡打扮,把自己画的鬼迷日眼的吓唬人,要不就和湾里的一帮小孩子满塬疯跑,用王家奶奶的话说,“一天像个疯狗一样到处乱窜,一点儿也没有个女子娃娃的样子,按照过去都能纳鞋做鞋垫了,一点点针线都不想着学,将来出嫁了,手掉顺啥都不会做,看婆家不打得垫了牛圈”。靠近坟地的山地里新架起了一个高大的高压电缆,他们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爬到第二层上面的架子坐在上面看,腿掉在空中自然的摇摆,有时候几个人说说笑笑就忘记了回家,直到山里传来王家奶奶的喊叫声。一会儿,婷婷和兵兵也寻着声音赶来了,一见面,他们便兴奋地说起昨天吃兔肉的事情。福祥去他们家苹果园里捡拾被雪压断的树枝,看到一只出来觅食的兔子一头栽进了雪地里,他便上前轻而易举的捉了一只兔子。燕燕眼珠子一转便不禁感叹:“原来这就是现实版的守株待兔,咱们也往坟地里走,或许运气好的话,咱们也能瞎猫碰个死耗子,捉几只兔子回家炖了,美美的解个馋”,颜龙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赶紧煽动大家:“走走走,快走,说不定咱们一人能拉一只,只要找见兔子脚印顺着往前走就能抓到兔子。”小燕和婷婷还有点犹豫,她们两个胆子小,担心兔子急眼了咬到手指头。燕燕早已带头下了老五家的斜坡里,她们只好跟了上去。背阳的墙角被风吹集的雪堆经过几天的风寒,已经被冻住了,他们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面,如屡薄冰却自得其乐。地里的新雪一脚踩下去看不见鞋,小燕和婷婷跟在后面叽里哇啦的又说又笑,喊着前面的等着她们俩,燕燕回头看了看,厉声吼道:“但凡有个兔子,都叫你们两个吓跑了,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颜龙和兵兵一边踉跄的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看有没有兔子脚印。约莫过了很长时间,他们五个人还没有走出坎边的一块麦田,更不要说发现兔子脚印了。小燕和婷婷知难而退便停滞不前,站在地头的雪堆上看着他们。婷婷双手遮着嘴巴大声喊:“不敢再走了,坟地里有鬼,万一被鬼追上,雪地里想跑都跑不出去”。燕燕听到鬼字,突然身体一震,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脑海里便出现了电视剧《聊斋》情景,不由得毛发倒竖,“啊”一声掉头往回跑,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挣扎。颜龙和兵兵倒是不害怕,看见燕燕慌张的返回,他们也没有了兴致。燕燕一慌张脚底下失了平衡,一头栽倒进雪里,直接来了个狗吃屎,惹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兵兵笑着说道:“咱们兔子没捡着,倒像是被鬼追了一样”,燕燕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赶紧走到颜龙和兵兵的前面,这样她才稍稍感觉有了安全感。听多了大人们聊天时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由得她对神灵诡异的事反应敏感。有一年三十晚上,塬上大坑坑的老大来家里给王家奶奶拜年,坐在炕头边说起他有一天半夜遇见前妻鬼魂来家里翻箱倒柜的经历,说的有鼻子有眼,来不得半点质疑。燕燕三个听的时候津津有味,在之后的几天里,只要一到夜晚,看着周围黑不隆咚,他们三个便会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在院子里活动都要结伴同行。存生偶尔也说起年轻的时候跟着大人们四处跑,听到的和见到的一些古怪事情。让燕燕三个印象最深的是,存生说岁坑坑老四亲眼见到过坟头上的白狐狸,明明看的真真切切,走近却什么都没有了,坟头上只盘踞了一条粗壮的菜花蛇,悠闲的吐着信子。有时庄里也会发生一些怪异的事,家里没了人办丧事,会有近亲接连鬼魂附身,瞬间倒地,口吐白沫翻白眼,全身莫名其妙的抽搐,偶尔也说些有的没的地怪话。塬上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谁家里发生点怪事儿,或者家里人生病久治不愈,便会去庙里求神卜卦,每个队里都有一个能和神沟通的会长,经历过“神灵”层层考验的人才会当选。庙神通过他下界坐镇,卜卦开方,指点迷津后化几道镇宅除祟的符,或烧化喝掉或在指定的地方烧掉。经受病痛折磨的人吃了庙神开的方子,也会感觉身心舒畅很多。就在今年初冬,猫吖一直晚睡不宁做噩梦,一直都胆大的她感觉一到晚上身后老是有人跟着她。碰巧福祥妈在家里请神坐镇给她瞧病,存生和猫吖也就跑去求神卜卦,原来是猫吖经常夜半出门,三魂七魄不齐全导致。男人家阳气盛,所以存生安然无恙。以后的几天,每到晚上八点,猫吖都会喝下去庙神开的符,其实就是一道黄纸,烧化用水冲喝下去。存生领着燕燕三个从家出发一直走到十字路口,他们三个一边走一边念叨“妈,回来”,存生随后答应“回来了”,接连七个晚上都是这样。说来也怪,从那以后,猫吖睡觉也安稳了,她自己说一个人半夜没存生陪伴也敢去大门外。燕燕独自纳闷,“是不是自己也被吓得丢了魂魄,才会到晚上格外害怕”,于是她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存生和猫吖,小燕和颜龙也齐声附和,存生笑着说:“小孩子哪有什么魂魄,你们三个还不是自己吓唬自己。这些东西信就有,不信就没有,你们是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燕燕对存生的话弄的一头雾水,不得开解也只能作罢。后来他们道听途说,碎坑坑老四媳妇上辈子是狐狸精转世,燕燕三个更加确信这世间有鬼魂存在,像《聊斋》演的那样,都是天黑了出来游荡。每次碰见老四媳妇,虽然她肥胖的身形和灿烂的笑容怎么看都和狐狸沾不上半点关系,他们依旧都充满敬畏感,说话恭恭敬敬,有种学生给老师交作业的矛盾感。
冬天的晚上夜格外的漆黑,他们三个出门尿尿都要约好一起,院子里亮着灯,还要拿着手电筒照亮,约好一起提裤子往里跑。小燕经常半拎着裤子跟在后面追,一边“妈呀”的连吼带叫,一边责怪燕燕和颜龙说话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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