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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霜降节气,菜地里一片狼藉,几颗大白菜没有包裹严实,外层的杆叶中间夹杂了好多残渣败叶,王家奶奶在中间绑了一圈线绳,试图固定杆叶往一起包裹着生长,等到立冬时再收割储存。“霜降萝卜,立冬白菜,小雪蔬菜都要回来”,大白菜架得住霜寒,正是长成的时候,它们倔犟的伸展着枝叶,向外延展伸开,丝毫不受线绳的控制,像一大朵咧开嘴巴绽放的白菜花。旁边留了两行葱,叶子枯黄发黑,猫吖已经把冬天吃的葱挖出来晾干储藏了,地里的留着明年开春发芽了再吃。零星的菠菜和香菜铺展在地面,枝叶油绿油绿的,上面覆盖了一层杂草,更显得菜叶子青绿油亮,这些菜都耐寒,立冬前还能在地里留存一段时间。菜地边沿几株紫色的月季花迎风绽放,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孤傲的挺立在中间,被风吹断的枝干紧贴着坡面,紫色的花朵继续从残枝上汲取着养分,开得鲜艳无比。存生和猫吖下午吃完饭,都来菜地里翻耕一会儿地。地里的树多,能翻的地也零散,只能脚踩着铁锨翻耕,被翻耕过的土地高出地面一层,平整的像铺了一层黑褐色的地毯。高处的苹果树枝上,还有没有采摘的零星苹果,经过霜打的苹果最是多汁甘甜,燕燕三个周末闲下来,就爬到树干上摘下来当零嘴吃。存柱家牛圈窑顶的一片空地全是苹果树,高处没有采摘的国光苹果还很多。那片树林也成了燕燕三个时常光顾的地方,成熟的国光苹果和干枯的树叶颜色大致相同,树梢顶上好多苹果都隐藏在树叶中间。燕燕三个也不着急都找出来,逢着闲暇没有去处,他们便不约而同地爬树找苹果吃。坐在树杈上悠闲的一边吃,看见眼前大个的也摘几个装口袋里。鸟雀扑棱着翅膀在林间乱窜,叽叽喳喳的叫唤着,似乎是在宣誓主权。鸟雀也是吃惯了的,凡是树梢顶上的大苹果,都被它们啄的坑坑洼洼。在鸟啄的苹果背面“咔嚓”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果汁在嘴边溅起小水珠,果然如小燕所言,鸟雀啄过的苹果最好吃。

翠霞自从工作调到了城里,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像王家奶奶盼着玉兰一样,存柱媳妇想翠霞了,也是不断的念叨:“这个翠霞,又不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周内忙的在学校,周末了也不知道把娃领上来转一圈。苹果、菜,还有洋芋收拾了这么多吃不完,不会上来装上些拿回去吃去,城里买点啥不得要花钱。唉,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女子娃娃真的都脸朝外,有了婆家就十天半个月不来转一回。翠儿家里还有几亩地要种,公公婆婆年纪大了,经常病病央央的,何立新守着个小卖部,还要时不时的给人送货去,把我女子放家里劳苦的说不成,老的小的都指望着一个人服侍。前天碰上他三妈,说在四中巷碰见霞儿卖白菜呢,婆婆也不给好好看娃,日子也惜慌的没法说。唉!娃娃们小的时候条件不好,人愁的长不大,长大了都各自顾了各自,看着儿和女五六个,到头来还不是剩两个老鳖看家护院……”,存柱媳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存柱唠嗑。存柱坐在炕边的靠背椅子上,那个椅子是他的专座,冬天的时候架上了炉子,他就坐在那里熬罐罐茶,一杯接一杯的吸溜喝。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翠霞妈说的话,也不搭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电视看新闻。他掏出旱烟袋,裁剪好的卷烟纸总是整齐地装在上衣口袋里,卷了一根粗细均匀的旱烟卷,舔了口唾沫把一头卷紧。一会儿窑里便烟雾缭绕,一股刺鼻的烟草味弥漫开来。他和村里抽旱烟的几个老汉一样,旱烟都是自给自足,菜地里专门留一块方地用来种旱烟。院子里的蛇皮袋子上还晾着没有晒干的切碎的烟叶杆。存柱媳妇有气管炎,闻着油烟味就嗓子发痒,一咳嗽就接连着喘不过气来。存柱在窑里抽烟看电视,她便坐在门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着苕帚扫身上的灰尘,彤彤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铁锨在墙角铲土玩。存柱的烟瘾很大,随时随地嘴里都噙着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间被熏成了焦黄色,像冬天炉子里头烤出来的洋芋,剥掉外面的一层干皮,里面焦黄一片。有一次,他点燃一根烟边抽边给牛添草料,旁边的牛迫不及待的摇摆着头在牛槽里拨弄着吃青草,刚好存柱转头拨草,烟头碰到了牛眼睛下方,牛受到刺激惊的后腿弹跳了起来,头使劲一甩碰到了存柱的肩膀,幸亏牛缰绳也拴得短,存柱感到一阵发麻疼痛,顾不得嘴里的旱烟,烟头掉落在衣襟上,被烧了四五个像麻子大小的洞,万幸的是,存柱没有被伤到。存柱一边干活一边叼着烟,有时存柱媳妇看不惯,就在旁边一个劲的指责:“一天烟火紧的放不下,走走站站嘴里的烟不冒不行,衣服被烧的大孔小眼的,件件穿出来新不新旧不旧的,把人能眼害死”。存柱本来话也不多,他已经习惯了媳妇不断的抱怨和唠叨,他不辩驳也不生气,依然我行我素,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翠霞、顺利几个偶尔回家了也劝存柱少抽点烟,上了年纪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存柱只是低头卷烟,淡淡地说道:“天底下一层人抽烟呢,也没见几个是因为抽烟抽死的,我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如果把烟戒了还活个啥意思呢!”翠霞几个劝了几次也无济于事,只能拿话宽慰存柱媳妇。翠霞还专门带她去城里医院检查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她的气管明显好了很多。

跑塬上的班车不经过文邓这条路,下塬的人要坐班车进城,必须到白庙街道或是中学对面的路口等,搭乘跑寨河或是大秦到城里的班车。翠霞每次如果是一个人回来,王家奶奶总是催促着燕燕去打听,等翠霞吃完饭,让燕燕骑着自行车把翠霞送到白庙去打车。燕燕也是非常乐意,翠霞在塬上教书的时候,经常让燕燕陪着她住校值周,翠霞结婚前在家里住的那段时间,燕燕也经常晚上去和翠霞一起住。只要翠霞回到娘家,燕燕和小燕就爱去存柱家。翠霞偶尔也把她买来的擦脸油和洗面奶送给燕燕和小燕用,那可都是电视上广告出来的,燕燕和小燕从来没用过洗面奶,洗脸的时候最多拿香皂搓搓手,然后在脸上抹两下子就行了。看着翠霞在脸上涂抹好几种擦脸油,她们甚是羡慕。回到家洗完脸,她们两个先在脸上抹一层棒棒油,然后还要把猫吖新买来的擦脸油再涂一层。猫吖和村里的几个女人去城里,在商城给她买了一瓶“霞飞”牌子的面霜。那个时候平凉台的广告上经常播出来“霞飞”的广告,“女性魅力,尽在霞飞”,燕燕三个也是耳熟能详。对着镜子,她们两个擦了一层又一层,只顾着擦脸蛋,脖子下面和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太阳光晒在阴阳对半的院子里。周末的早上,燕燕和小燕两个对着镜子擦拭了半天,挤来挤去的对着镜子相互取笑。燕燕拿着梳子抿口唾液把空中静电引起的乱发打湿。小时候王家奶奶给她们梳头发时,经常一口唾沫抿湿梳子才给她们梳理,燕燕讨厌闻王家奶奶唾液的味道,经常一脸的嫌弃。现在她自己梳头发时,头顶的头发随着塑料梳子直竖起来,洗脸盆有水的时候就把梳子打湿再梳。着急的时候,她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抿口唾沫在梳子上,说来也怪,她总是感觉自己的唾沫没有冲鼻的味道。王家奶奶坐在门槛边催促着她们赶紧去拉水:“赶紧不拉去,一阵阵人家放水的回家去了,缸里下午做饭的水都不够了。就长了那么个怂样子,对着镜子还能照出来个花嘛,两个猴精的脸上抹了些啥?像是从面缸里栽进去了一样,出去还把人吓一跳,你两个猴精的咋办呢?”燕燕和小燕不以为然,她们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肤白貌美,果然和广告里的明星没什么差别了。兴高采烈的拉着水桶出了门。现在拉水再也不用去白庙或者是张庄排队了,大块地里有一口队里的老井,经过政府部门的批准和翻修后,承包给了大坑坑老三家,一桶水五毛钱,大大的方便了周边几个队里的村民,邓家庄、文家庄的村民都来这里拉水饮用。湾里的水沟因为鲜有人下去挑水饮牛,路被冲的坑坑洼洼,只有放羊的人偶尔赶着羊路过。站在燕燕家场里向对面邓家庄沟望去,偶尔还有一两个人套着驴驮水,不像前几年,山路上人畜来往,人的吆喝声和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惹得村里的骡子一声接一声的嘶叫,燕燕三个偶尔也昂起头也学着吼叫两声,听从山那边传来的回声。颜龙他们在学校也不用去沟里抬水了,每天都有值日生负责去井上拉水。燕燕和小燕拉着水桶出了门,正好碰见老五家会军媳妇刚拉水回来,她们打完招呼后,会军媳妇笑着说:“你们两个今儿个脸上摸了些啥?一个比一个白,本来就长得乖,一白遮三丑,越来越漂亮了”,燕燕和小燕听到有人夸她们,当着面儿反倒有点不好意思,等会军媳妇走远了,一下子高兴的拉着架子车边走边跳,平时坡路上拉着空车都吃力,今天还没有感觉使劲已经到了坡头上。周末在家没有事的时候,她们两个也偷偷的在手指尖上蹭些锅煤,对着镜子描眉毛,然后梳整齐刘海稍加掩盖,如果被猫吖看见,她肯定会唠叨她们不学无术,一天就知道臭美。自从她发现燕燕和小燕偷偷的抹她的擦脸油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了一大堆激励她们好好学习,长大了有本事了,靠自己想买什么都可以之类的励志话,有时家里来个串门子的亲戚邻居,想起来她就笑着当段子一样说给大伙儿听,一帮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着。燕燕羞的飞红了脸,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躲一躲尴尬。

有一次翠霞回娘家来帮着收拾衣柜,翻出一件她上体校的时候穿过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纯棉翻领夹克运动上衣,蓝白相间的颜色,蓝色的胳膊上两道白色的条纹,就拿给燕燕穿。燕燕第一次穿带拉链的衣服,虽然稍微有点宽大,穿到身上却很舒服,燕燕爱的舍不得脱,周末洗干净周一时还穿着去学校,冬天的时候刚好套在棉袄上面当罩衣穿。随着他们三个渐渐长大,猫吖忙着赶集,常常到换季的时候找不到合身穿的衣服。尤其到了冬天,新拆洗的棉袄棉花没有压紧实穿身上比较臃肿,他们前一年穿的衣服套在上面紧紧的裹着,胳膊和肩膀感觉活动不开。王家奶奶笑着说:“看着人好像也没有长多少,一到冬天穿上棉袄袖子短那么一大截,一年年快的,去年穿的衣服到今年就穿上不合适了”。猫吖自从赶集做了生意后,身体也慢慢的发福起来,腰和胯一样圆乎,以前穿的衣服都穿不上了,有两件结婚时娘家陪嫁的棉袄罩衣,她便找出来稍微做了缝改,让燕燕和小燕套在棉袄上面,王家奶奶新赶制的棉袄棉裤比较蓬松,上面再套上大人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圆滚滚的就像碾场时用的碌碡一样。猫吖从白银回来时,别人送她的几件穿旧的带帽子宽松大棉袄,冬天卖菜赶集的时候她就套在身上穿,敞篷的三轮车开起来,正好衣服的帽子可以把头和脸包裹起来挡风遮雨。存生当兵的时候穿的军绿大衣已经被他磨蹭的油光锃亮,袖口边上的棉花都裸露了出来。天冷的时候他就穿在身上御寒,身体暖和了他就盖在菜上面给菜取暖。冬天的菜不经冻,芹菜、菠菜这些粘了水的绿菜如果被冻了,颜色发青就不好卖了,买回去也放不了多长时间。冬天赶集时,猫吖把他们大人小孩穿不了的旧衣服都带在车上给菜当被子盖。玉兰每次回来都多多少少拿些平时收集的旧衣服,捡燕燕一家大人小孩能上身穿的拆洗干净带回来,存生穿的衣服都是玉兰拿回来的。这次回家她还专门带回来几双毛线编织的厚袜子和一双军用皮靴,天大冷的时候,存生就穿着去赶集卖菜。没有人的时候,他习惯性的站在三轮车旁边,低头缩着脖子,手捅进两边的衣袖里,包裹着发黄的军绿大衣,来回跺着脚在地上咯噔作响,像是故意卖弄脚上的棉靴。效林时常取笑他说:“你看我姐夫,到底穿的扎实呢么,手一筒,那个架势咋看咋像你们庄里的‘常有理’,缩着脖子片儿烂衫的绕着大柳树转。”他笑着对着存生说:“你把钱揣在口袋里了,心里应该热火呢,装那么个架势,是卖排你脚上的鞋呢?还是害怕我们跟你借钱呢?”效林一边笑着一边打趣存生,存生眯着眼睛抿着嘴只管笑着说:“跟你们年轻人能比吗?我们上了年纪了身上没了火气,跟钱有啥关系呢?叉口里这点钱都还没捂热,一阵阵出去买碳又成了别人的。一头挣八头子等着花,今天的本钱还在这些菜上压着呢”。效林“啧啧啧”的咋吧着嘴巴,拧开盖子喝了口水说:“你们比我早动身三四年,那时候卖菜还没有几个人,那几年就把钱挣了,当我们跟上贩菜的时候,人都多的不像话了,我们还不是一天跟上给你们作伴糊口呢,头几年你们都把钱挣了,现在菜越来越不好卖了,钱也不好挣喽”,猫吖打发走客人把菜盖好,抬头给效林说:“你们可能还想着我们两个这几年把钱存下了,家里的缴消也大,等你供学生你就知道了。刚有几个钱,三个娃就轮流害病。重新分了地,我们这一两年才存了点粮食,一年的化肥,拉碳拉煤,就吃菜不花钱,其他啥都得出去钱。前几年人都往湾里跑,现在都喊叫着在塬上盖房子。平第眼见着开春暖和了就搬塬上了。我听会军家也想办法对地修地方呢,看过几年都啥动静,真的都要搬,你不攒钱盖房也逼的你没办法。”存生轻叹了一口气说:“唉,走一步算一步,谁能说的上,该搬的让人家搬么,他总一年两年搬不走。会军家说着对地呢,现在塬地哪有那么容易对来的。哪怕都搬走了叶无所谓,都搬走了咱们住着还清闲。”猫吖轻笑了一声说:“你还不是没办法了自我安慰着呢,没钱就说没钱的话,理由还充分的不行”。存生取出一块早上拿的馒头,使劲的咬了一口,在嘴巴里只是干嚼着不下咽,憋的嘴巴鼓鼓的凸起。效林笑着说:“你看把我姐夫愁的馍馍都咽不下去了,如果把你愁成这样,我们还咋活呢?你们庄里人还是有钱,像熊渠我们庄里,窑烂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塬上修房呢,再没有几个人还想着到塬上修房”。猫吖看了看存生,说:“你看你那点出息,人都这么个说呢,还不是都住的好好的,老八家还在洞门上来盖了几间房,那也不是在湾里呢,嘴上都喊叫呢,有几个动弹的呢,没有十来年咱们湾里搬不光,你快把心咽到肚子里好好吃喝。你这个人心大了大的很,小了能用针尖剜”。存生苦笑着唉一声:“我还愁啥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没有往那里多想,是这个馍馍冻住了,我咬了一口急忙放嘴里化不了。我难道就那么点出息,叫你们还把我小看了”,效林和猫吖对视了一下,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王家奶奶常说:“人一辈子不好过,一口气还在,就争竞这个,争竞那个,没完没了的算计着,没有远虑,还有近忧,磕磕绊绊的一辈子就消停不了。临了临了,气一断,眼一闭,一辈子也就完了。想来活一遭太没意思了,就像白开水一样,淡淡地!只是眼睛睁着不算计也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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