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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端午节一过,塬上的麦子也渐渐泛黄变了颜色。山地里的麦子正在紧锣密鼓的收割当中。从山头往下望去,黄澄澄的麦田里,割倒的麦捆整齐有序的摆在地上,没有拉回去的麦摞像一个个草房子。绿的胡麻和玉米,洋芋开着淡紫色的花,谷穗还没有成熟,昂着头随风轻拂,错落其间的山腰像系着一面彩色的围裙,这个季节的山间也是别有一番风情,只是田间劳作的人们根本无心看风景,都低头在麦行间挥洒汗水。昨天傍晚的一场暴风雨来的猛烈,耕种稠密的麦子、胡麻和谷草全被吹倒了,有的顺着一个方向倾倒,有的像漩涡一样横七竖八的栽倒在地。猫吖站在地头,望着自家地里东倒西歪的麦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禁嘴唇打颤,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呆滞的望着。存生走在梁梗上,试图搀扶倒下去的麦杆,还没扶起来又顺势倒下了。猫吖深呼了一口气说:“都拦腰截断了还能扶起来吗?快省点气力,过去看一下胡麻地里倒的多不多。今年个把先人亏了!种了一年的庄稼算是瞎子点灯白耗油了,把子种能收回来就可以的很了。得亏咱们丢空把山里的麦子割完了,不然就把人气死了。唉!”存生边走边拿着锄头把扑倒在地的麦子中间挖出些空隙,他说:“地面湿气重,太阳这么毒,不豁开透点气,倒地的麦穗一两天就在杆子上发芽了。天气预报上报着这几天还有雷雨,我看今年个还都要吃芽麦子了。”猫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无心打理,手搭在后背上顺着梁梗一路走一路唏嘘唉叹。上半截的麦子倒是齐整的长在地里,旁边地里的胡麻也没有倒多少,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她轻轻踩在胡麻行隙间拔出了地里的灰条扔在地头说:“明年个种麦子再不能手稠了,胡麻和上半截的麦子都是他大妈扬的子种多,大部分没有倒。老八家婆娘和我一样年年麦子种的稠,你看比咱们的还倒的多。这把人愁死了,到时候到底咋下镰刀割呢?”存生低头抽麦地里的火燕麦穗,随口说:“怕啥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几天跟集生意好了,如果一天能赚个一二百元,我直接开车到西站拉两三个麦客子上来收割了算了。”猫吖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算计,他们赶一集挣得钱如果让麦客割,能割几亩地里的麦子。一会儿她开口说道:“今年麦子又不好,我大概算了一下像划不来叫麦客子割,有给人白掏的那些钱,还不如咱们两个像那一年一样,赶集回来了连夜割,晚上凉快还消停不淌汗”。存生直起腰说:“唉!快让人消停一下吧!去年个晚上割了,白天连轴转,我第二天头脑昏昏沉沉的,走路像脚踩在海绵上了一样。咱们到底把自己勒那么紧干啥呢?身体总比钱要值钱么!”猫吖也不认同也没有完全反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到时候了看,不行的话,我一个人连夜就把它放倒了”。存生知道拗不过猫吖,笑着唉叹了一声说:“唉,我把你个犟怂,半辈子了还那么二杆子,把你一个人黑天半夜的放地里割麦子,你说我躺炕上能安稳的睡觉吗?你还不是给我下套着呢。”猫吖抿着嘴朝存生哼了一声说:“走,越看人心里越不是滋味,回去稍微缓缓,等地皮干点了,把峁上那剩下的那几溜麦子割了。”回去的路上,碰到同村的人,大家相互间都唉声叹气的抱怨——今年的年景不好,老天爷打盹睡着了,该下雨的时候旱的不给一丁点雨,眼见着收麦子了,天天雷电风雨搅和。

燕燕三个临近期末考试,放了暑假正好赶上塬上收麦子碾场,这也是农村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期。王家奶奶天天坐在炕头上扳着手指头算放假的日子,虽然今年麦子欠收,可是收割碾场的每道程序还是少不了。看着别人家提着镰刀热水壶,来回拉着架子车忙碌的收割麦子,她心里莫名其妙的发慌着急。如果燕燕三个在家里,她还能喊叫指挥着三个去收割,这样一天的时间不留心就到了太阳落西山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念叨着:“唉,这人一辈子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存生两口子不知道挣的多少么,一天两个人早出晚归的奔波,日子能过就行了,逞强争能耐要身体能支撑下去,我看着存生熬的白头发都出来了。回来喊叫着腿疼腰疼,不到四十的人,早早累一身的病疾,老了还不是都是自己的罪孽。娃娃们翅膀硬了都一个个飞远了,有多孝顺自己得病的疼痛还不是要自己背。年轻时享福不是福,老了有福才叫福。大热天的成天站热头底下晒,一大车菜要一秤一秤的卖出去,劳苦心还是重呢!学校里也是,眼看着收麦子呢,还不早早给娃娃们放假回来劳动。”王家奶奶想到哪里自己个儿不断的说着,她趁着空闲早已把碾场用的东西准备停当了。装麦子的麻包和蛇皮袋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有被老鼠啃的窟窿眼都垫了一层旧布缝补好了。簸箕的舌头边缘被磨的裂开了口子,她也用旧布缠着把边缘都固定了一番。往年用来盖麦垛的蛇皮大篷布被风吹日晒的轻轻一拉就划拉开了,早在一个月前,她就用蛇皮袋子和粗线绳裁裁剪剪缝补了一大块新的篷布,还给存生他们新做了一个遮阳篷布,逢着下雨晒太阳都能用得到。几个月前存生在他面前念叨说卖菜的篷布破了几个大洞,她嘴上没应承搭理,做完了也没有告诉他们,心想着碾麦子时一起拿出来。王家奶奶摩挲着自己的指甲盖,最近这几天才感觉像个指甲了,前段时间只要坐下来休息,她就感觉自己的手指头像针戳一样烧痛难耐,指甲盖也软的不敢碰。那些蛇皮袋子都是装化肥用过的,长时间的触碰使她的手指头靠近指甲盖的地方裂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那段时间手指几乎都合不拢,晚上睡觉有时候做梦都被疼醒来。王家奶奶看着太阳从对面的山墙上下去了,院子里的光影越来越少,她约莫着快到生火做饭的时候了,起身打整了一下头发,拿着扫炕苕帚从上到下把身上沾染的毛发灰尘梳理了一遍,起身去菜地里摘菜做饭。

小燕和颜龙一起放学回家,前脚刚迈进门槛,颜龙就大声喊叫:“奶奶,我放学回来了,今晚上吃啥饭呢?奶奶咦——”,这是他们三个的惯例,放学回来进门就喊,猫吖在家的时候第一声就是拉长声腔喊“妈”,猫吖去赶集不在家,进门便喊“奶奶”,第二句雷打不动的问,“今儿个吃啥饭?”王家奶奶正蹲在灶火里添碳,天气热的时候他们一般都烧炭火,柴火烟气太大,尤其被太阳光呛着,罩在窑里出不去,人在里面做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是在蒸笼里。王家奶奶听见了叫喊声也没搭理,等颜龙放下书包来到厨房又问了一句:“奶奶,下午做啥饭呢?”王家奶奶才回答他:“还能吃啥饭?顿顿就那一把面,你还指望着我拿面能给你做个花出来吗?”王家奶奶照旧这样回答他,在他看来,顿顿能吃上一把白面已经很满足了,她是穷苦年代过来的,现在能过上想吃啥就吃啥的日子,已经在她的预料之外了。颜龙揭开笼盖拿了一个大馒头咬了一大口,鼓起腮帮子说:“顿顿面片子,面疙瘩,面条子,不是干面就是汤面,把我都吃愁了,给咱们包点饺子吃啥!”王家奶奶醒了一把鼻涕,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说:“我看你那个嘴就像个饺子,不过节不过年的吃的哪一门子的饺子。你怕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眼馋了,那些鸡蛋我还预备着碾场时给你们炒热汤菜呢。白面馍馍吃着你还馋着想吃点啥呢?尽是福烧的很!喊小燕把电壶提来灌开水,吃了再写作业去。”颜龙干吃馒头咽不下去,喊了小燕就跑到菜地里揪了一个大辣椒,往里面灌了一些盐,一口馍馍一口辣椒就在一起吃。燕燕骑着自行车进了洞门,看见小燕就问道:“今下午奶奶做的啥饭?”小燕扬起下巴笑着回答:“就那一把面还能给你做个花出来吗!”小燕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三轮车咚咚咚咚地声音,存生和猫吖卖完了菜也早早的回了家。王家奶奶听见声响急忙喊着燕燕赶紧洗手擀面,她探出头看看太阳落下去的方位说:“咦!我还是照着往常的时间做饭呢,怎么今儿个卖菜的回来这么早?还是我把饭做的迟了?”吃饭的时候,除了王家奶奶和猫吖吃的汤面,存生爷三个每人一大碗干拌臊子面。燕燕三个的饭量如今也赶上猫吖和存生了,家里的大老碗他们面缸里的面半个月就见底了。王家奶奶经常说燕燕三个:“看着人都没长多少,垤馍馍吃饭一个比一个瓷实,都像猪娃子一样追膘长身体呢,半个月一缸面就见底了。得亏现在粮食不缺了,要是放在前些年,不知道把三个呀可怜成啥样子了!”小燕碗里的辣椒油把面染的通红,手里还捏着一根葱,饭桌上放了几轱辘蒜,猫吖就着大蒜吃面。小燕被辣的嘴巴通红,不住的嗦着嘴巴吸冷气,还不忘咬一口大葱,实在受不了了,起身跑回厨房从水缸里舀一勺凉水咕噜喝几口又出来端起饭碗继续吃。王家奶奶在一旁边吃边说:“哎呀呀,看把人馋的像啥样了,碗里辣子把面都拌红了,嘴辣的吸溜呢还下着葱吃呢!”燕燕吃饭最快,有时端着碗蹲在葱地旁边,揪着葱叶下着吃面。她不爱吃胡萝卜和菠菜,顺路把碗底剩下的拨进了狗食盆里。燕燕三个把端回去的碗摆放在灶台上,猫吖进门看到小燕碗底剩下的饭菜没吃干净,大声喊道:“燕燕,你们三个都来,舀点面汤把碗里刷吃干净,看你们三个吃的浪费嘛!碗底还油花花的就摆上不吃了。咱们这娃娃怎么一点点都不惜福。我前几天到鲵六妈家借镰刀,刚碰上人家吃饭,彩霞和福强两个乖的,吃完饭倒点面汤把碗边涮的干干净净地,哪像你们三个这样?我一看咱们把娃娃都没教养好,越惯越不象话了,收一把麦子不容易,今年的麦子还不好,像你们三个这个样子糟蹋粮食不惜发,别人看见了笑话呢么。”燕燕一边舀面汤嘟囔嘴说:“我碗里就剩点菜渣渣了,又不是粮食。”猫吖接着说:“菜难道是狗嘴里吐出来的?真的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谁家的好日子不是细水长流惜发出来的?以前的地主财董家,家大业大地多,粮食多的囤囤摞囤囤,远的不说,你六奶奶家以前就是庄里最大的财栋么,我记得小时候跟上你外爷浪门子,吃饭的时候规矩多的,又是不敢“咔嚓咔嚓”拌嘴嚼出声,吃完哪怕倒点开水也要把碗涮着吃干净。富日子都是惜发出来的,人都是越富越抠门就是这么个道理。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过,谁家大手大脚把日子过好的”。燕燕三个在猫吖的监督下拿筷子把碗边的菜刨在面汤里喝的干干净净。自此以后,他们三个都爱端着饭碗去菜地里吃,回来装模作样子在空荡荡的碗里倒一口面汤头一昂喝下去。

燕燕三个还是喜欢猫吖在家里做饭,猫吖总能变着花样把面做成各种吃食。王家奶奶上了年纪手腕上没劲,常常揉不匀碱面,做出来的馒头和饼子里夹杂着碱面疙瘩,有时一口咬下去,嘴里一股浓浓的的苦味。燕燕三个最怕吃王家奶奶做的软面疙瘩,因为这样的饭最省时省事儿,倒水在盆里把面搅拌成行,锅里的水开了,直接撕成一块块的面团疙瘩,舀一铁勺热汤菜倒进去,洒把盐倒点醋就可以出锅了。每每吃手撕疙瘩饭时,燕燕的嘴巴就高高的撅起,愤愤不平的嘟囔抱怨:“怎么又是糊咚咚的疙瘩面!把人都吃愁了,要是笼里还有馍馍,我宁可吃冰馍馍都不吃饭。哎呀呀!老奶奶,你今儿个又给咱们撒懒胡日鬼呢!”小燕也在跟前帮腔说:“奶奶的手艺越来越不行了,我记得以前你蒸的馒头白花花的,蒸熟的馒头上面都咧开了口子,晾凉吃又酥又软,现在不管是烙还是蒸,怎么好多的碱面没有揉匀,一不留心吃下去发苦呢!”王家奶奶也不生气,卷起围裙把手擦干,来回在锅里搅动着铁勺笑嘻嘻的说:“有的吃就不错了,做的不好吃了少吃点还省惜粮食。你妈做的好你们三个垤的厉害,几天半缸面就见底了。而今我手腕疼的,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看手腕上就剩一把骨头和松皮了,给你们凑合着做一顿饭就能成的很了,还鸡蛋里头挑石头呢,要是没我给你们三个凑合着做饭,卖菜的跟了集,看你们三个中午放学惜慌的,回来冰锅冷灶的就要啃冰馍馍去呢!有的吃就不错了,像那家里没个老人帮衬的单帮子家庭,学生娃回来才自己放火做饭呢,你们三个哪一回进门吃的不是现成饭?”燕燕细想也是,他们村里小娟家就是这样。中午上学她和马兰都吃了饭顺路去家里叫她一起去学校,偶尔赶上她妈从地里回来的迟,锅里的馒头才上锅蒸,小娟经常气的哭鼻子抱怨。她妈一边烧火一边说:“谁让你们三个可怜的,从小就没个奶奶帮衬,人家燕燕和兰兰还有个奶奶,顿顿能吃个现成饭,我和你爸有时候远路上耕种,总不能剩几犁沟了看着该做饭了把牛吆喝着拉回来,来回光走路都得多半个小时,到哪里给你们按时按点吃饭呢!”听着小娟她妈这样说着,燕燕心里很是欣慰,如果没有奶奶,父母都去赶集卖菜,他们三个回来肯定比小娟还可怜。

偶尔下雨天有了闲情,猫吖会耐着性子烙一大盆油酥馍,有盐味的,也有白糖和红糖馅儿的。虽然样子比起城里卖的逊色太多,但吃起来却是非常的美味。猫吖蒸馒头时要下功夫三番五次的揉搓面,蒸出来的馒头从中间掰开两半,能明显的看到从上到下一层一层薄薄的层隙。看着硬邦邦的一个大馒头,掐一口塞进嘴里却是又酥又软。刚榨回来的胡麻油,经过一夜的沉淀底层会有一层油渣,猫吖把清油倒进油罐里,下面浑浊的油也不能浪费,她就发一大盆面,第二天早上在擀开的面皮上洒一些盐,铺上沉淀下来的油渣烙几张大饼,吃起来一股浓郁的胡油味儿,颜龙突发奇想给起了个名字叫“熊式油渣饼”。现在燕燕三个的饭量都赶上了一个大人,如果碰上他们合口味的饭菜,比如哪顿吃馍馍炒洋芋菜,三个人每人一大碗洋芋菜汤泡着馍馍,每人至少得三个大馒头预备。猫吖切洋芋丝时都用大菜盆盛着,那个菜盆和洗脸盆一样大,每次切多半盆洋芋丝,一家人能全部消灭光。存生开玩笑说:“这三个干活学习看着不起眼,垤饭倒是有模有样,你看做点合口味的饭菜了,一个个肚子吃的鼓起来像蚂蚱一样了。”猫吖也继承了王家奶奶做饭的一贯风格,那就是炒出来的啥菜口味都偏咸。她也把王家奶奶常爱说的口头禅挂在嘴巴:“好厨子一把盐,啥菜都靠盐调味,没有盐味的饭菜干巴巴的没啥吃头”。王家奶奶炒热汤菜时常常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放盐,她也不尝一口,便顺手撒进去一嘬盐,盐放多一点调汤拌面时就少放点,这样炒出来的热汤菜放置几天也不容易坏掉。存生偶尔行情去外面吃席,猫吖习惯性的爱打听饭菜的情况,存生一边拿刚折下来的扫帚细尖儿剔牙,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我把咱们家里的口味吃惯了,老是感觉席面上的菜盐味不够”。猫吖笑着打趣存生说:“你那馋的!估计光吃肉了,都没来得及细嚼慢咽的品尝菜是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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