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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又躲进了稀薄的云层里,从斜对面的楼房阴沉了下去。燕燕按照王家奶奶以往的推算估摸着,应该是到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她已经跟着存生两弟兄在市场里已经来回转悠了有七八圈了。存生买来了几个酥馍,她边走边吃,视线在零散的人群里快速地穿梭。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自信的以为,要是那个贼娃子还能真的出现在街面上,她绝对第一眼就能认出来。转了几圈后她也看花眼了,只要是胖墩墩个头、圆头圆脑的男人她都觉得像贼,尤其当固定摊位前的男人向他们三个投来异样的眼光时,她更觉得是不是那人因为做贼心虚才那样子瞅着他们,反而瞅的她不好意思眼神游离不敢盯着别人一个劲的打量。存柱一脸凝重手背搭在脊背后头,佝偻着腰在前面走,他们走过了好几个深巷子,存柱看到有半掩着的大门,还会驻足在门缝里探头望望,听听里面有没有因得意外之财而喜不自胜的声音。存生跟在后面推着自行车,一边嘟囔着骂各种狗贼之类的脏话,一边不停地分析他们两个当时的失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看着时间不早了,他委婉的劝存柱:“哥,咱们这样子还不是自己给自己解脱了心思呢!贼娃子肯定藏家里不出来了,那都精的跟啥似的。你说走胜利那去看两个娃呢,要不咱们转一圈子回,还是?唉!钱财世上转,这头亏了说不定从旁处就来了。这人该倒霉时,喝凉水都渗牙叉骨。我把那些狗日的!”存柱使劲的吸了几口剩下的旱烟,丢在水泥地上踩的稀碎。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唾沫说:“走求子,钱没了它还要不了人命。心口子上砸一锤,权当破财消灾。直接回对了,去了让娃娃们知道了还跟着肃心,权当打麻将压宝输光了。你回去也不要给胜利他妈说了,女人家知道了哭哭啼啼我听着颇烦很。”存柱随即手背后头迈开大步流星往回走了。存生也没支声,他心想,还用我说嘛!你肩膀上颠个头回去,胜利他妈能看不出来啥眉眼?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才怪呢!那个婆娘我又不是不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把你脚缠碎才怪呢!唉——
存生跟在存柱后面,想起女人家哭哭啼啼的乱骂,突然心里有点五味杂陈,头皮瞬间发麻。早上下来时打算卖完肉给家里买点调货和几样零碎,现在他也无心去转了。索性三个人原路走回了家。
正如存生所料,胜利他妈一看见自行车不见了,存柱一个人回来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个劲的追问,存柱索性硬着头皮把经过都倒了出来,胜利他妈“咦——妈妈呀”一声拍着大腿面子,连嚎带哭喊叫了起来:“两个大男人让人家连人带车让人抢走了!咋有脸回来了?你们两个大男人是吃屎的吗?没长手还是没长脚,让人家哄嗦着骗了!我说我右眼皮跳了一天,你咋把你没丢到那天地里?咋有脸回来了?咦——呜呜!我日他妈的,喂个过年猪不容易,猪食盆出来进去端的我胳膊疼。那又不是一块两块钱丢了啥,咱们权当冒了烟了。把那狗日的,黑下的血汗钱他捂不热!”
存柱一声不坑的坐在靠墙的靠背椅子上,不停地挠着头皮,旱烟卷在嘴里吸的滋滋滋作响,饭在盘子里早已没有了热气,谁还有心思吃饭?
晚间存生两口子赶过来,胜利他妈又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哭诉了半天。猫吖当面数落了存生一顿,一个劲儿的重复骂存生,脑袋叫驴踢了,眼睛让眼屎迷糊了等等的话。她有自己的想法,他当面把自己的男人骂一顿,省得胜利他妈背后地里再埋怨存生。出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情愿,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埋汰人,她要先把存生的责任撇过远。他们两口子一直坐到晚上快十点了才从存柱家出来,两个人沉默了一路,快到洞门口时猫吖叹了一口气说:“唉!看你们两个大男人做的这窝囊事,也是老大家合该着舍财呢!平时一个比一个能奈的过火了”,存生眼仁一番狠狠地瞪了猫吖一眼,夜色深沉,猫吖丝毫没有察觉。
俗话说,干冬湿年。北塬上的人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雪,终于在年关将至时,一场纷纷扬扬地大雪覆盖了整个塬面。山川地头、林木草丛都穿上了一层雪白的棉衣。猫吖和存生也因这场大雪结束了一年的贩菜生意。早在昨晚开始落雪时,他们两个人就坐在炕头上,压着计算机梳理了一年来的账算。乌黑蓬松的记账本子上,支出和收入的两列项目差不多一样多。支出有多有少,小到平日里买一碗炒面,给三个娃买的衣服,大到两个播种节气买化肥的开销都在上面记录着。其中两次买化肥的开销加起来将近两千多,这还是按批发价算。现在存生和猫吖的头脑也活泛了起来,春秋两季沟施化肥前,他们利用空集去城里摊本批发一三轮车化肥回来码放在门洞里。庄户邻舍打问价钱时他们尽量把价位降到比集市上卖的还低,有时他们也送货上门。这样一车化肥细算起帐来,等于净赚了三四袋化肥钱,还是比较划算的。这一两年家里用的煤炭等这些花销大的,他们两个都多跑点路去批发市场批发,省惜了不少钱。
猫吖两个指头在嘴唇上呸呸的蘸上唾沫一遍又一遍的数着一塌子一百元的红皮,每数到一千就用其中一张横折夹住做个记号。存生在记账本子上拿着计算机核对数目,完了他表情严肃的说:“嗯哼——我看,抛过日常缴消,今年下来总共能挣八千过一点,你看你手里有多少?”猫吖又数了一遍绑扎好的钱说:“怎么才这么点?我眼泪闭着咋想都应该过万了呢。倒腾牛尝出来的钱算在里头了吗?”存生笑呵呵的说:“你看啥,这不是吗?咦呀!你还成了个不得够了?这就好的不能再好了么!活了三四十年了都没想到一年能挣这么一塌子钱。说实话呢!折子上多少有了点积蓄,粮食窑里麦子囤囤还鼓囊囊的,我现在走路都觉得刚巴硬正了。以前贾万善是个万元户,在咱们几架塬上踏的咚咚响呢!现在把万元户算啥呢!我估计咱们北塬上万元户多的不像啥了。说来说去,共产党还是好呀!”猫吖哼了一声笑道:“快再不要得能了,谁不知道共产党好。把钱压箱底正月走城时存到折子上存成定期,就这点钱卖排啥呢?万一湾底里都动弹着上塬,你还能坐稳当?砖木、工钱一年年的上涨,还有三个娃娃眼见着有一两年中学就毕业了,万一考上学了,头绊烂还不得花钱供,八头子都是用钱的地方。”存生深叹了一口气说:“这他妈的,一辈子光折腾到烂怂窝窝上了!让他们都搬,咱们安稳住着,现在社会安稳的也没个土匪长毛子,把铁锨放门外头都没有偷,独门独户坐湾里才美了”。猫吖笑着说:“唉!你还不是金嘴驴牙屎沟子,等屎憋到沟门子上我看你娃才着急呢”。存生手背到后脑勺一骨碌靠在枕头上,腿展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急啥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眼前头还安安稳稳的没啥大变故。车到山前它有路,船到桥头它自然直”。猫吖“啧啧啧”的笑着,嘴里嘟囔着说:“我等着!看车到山前路在哪哒呢”。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亮光光的雪,灰青的云层似乎就在山头挨着。按节气推算,已经到了六九里头。“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塬面上地势高,杨柳树仍然是灰秃秃的没啥变化。向阳的沟道里,柳树枝干上的表皮已经开始泛绿了,在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洗礼后,这些草木最先从沉睡中苏醒,准备迎接崭新的春天。地气慢慢回暖,雪在刚扫干净的院子里站不住脚,有的一粘着地面就化了,只有阴面的墙角处堆积了一层。燕燕三个为了能在大年三十穿新缝制的衣裳,昨晚上就闹腾着换上了厚毛衣毛裤,感觉整个人从头到脚轻松了起来。这几年流行开领的上衣,下面搭配碎花布的立领棉衣实在是别扭。猫吖觉得一年辛辛苦苦就为了过一个年,而年就过了个娃娃年,燕燕三个心热的天天压指头数还剩几天过年。打了春节气就渐渐回暖了,再冷也冷不到啥地步,加上她给三个织的毛裤虽然都是拆洗的旧毛线,但是她都是用的双股织的密实。腿上只要穿暖和,整个身上都热乎。西峰玉兰拿回来一件马海毛套头毛衣,她把袖子重新改织了一下,又称了些线织了一件同样款式的。秀梅冬季里来家里浪了几天,帮着她织成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燕燕和小燕穿上新毛衣,扎着同样的马尾。从身后看,小燕的个头还要比燕燕冒个尖儿,身板也要比燕燕圆乎一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两个是双胞胎呢。逢着节气领到熊渠庄里,或者赶集时她们两个站在一起,经常有人把小燕当成老大。为此,小燕满心不情愿,她才不喜欢当老大。尤其讨厌被别人指指点点,取笑说她长得又圆咕隆咚又气势,她总是低着头扑闪着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地面。王家奶奶还不建议他们这么早就脱下棉衣,嘴里不停地念叨:“还在九里头呢就烧料的换毛货,那东西看着厚实,到底漏风呢,风一吹寒气都从骨头缝里头进去了,将来以后把胳膊腿渗了我可不管”。可谁也不爱听她的喋喋不休,气得王家奶奶趁着猫吖转身背过去时,一个劲儿的咋吧着眼睛瞪她。存生摆头给猫吖使眼色让她注意看王家奶奶的样子,猫吖抿着嘴小声嘀咕着说:“人都说老小老小,那真真的!他奶奶越老越像个娃娃一样,把我憎恶的眼仁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清早,一群麻雀追逐鸣叫着在院子里徘徊,有的在堆放垃圾的墙角刨食,有的在牛圈旁边的木桩上追逐,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了院子的清冷和宁静。一下雪,鸟雀没地方觅食,都盘旋在各家的院落周围啾鸣,像是一群饥饿难捱的乞讨者,敞开了嗓门诉说着它们的愁肠,渴望在有人住的院落里觅食果腹。它们随时保持警惕,见有人出来,哗一声瞬间飞到墙头木桩上,又开始观望等待着时机。也有胆子大的一两个麻雀,等到人离得很近时,才像离弦的箭一样嗖一下飞起来。
颜龙听见门外叽叽喳喳的叫声,出来“噢——哦”吼了几嗓子,把一群鸟儿都赶到了木桩上。王家奶奶趴在窗台上探头骂颜龙:“你到底闲求子的很,雀儿连人一样没啥吃惜惶的到处乱窜,刨墙角里的垃圾呢。这个娃娃闲的没事干了就知道追雀打狗”。颜龙突发奇想兴奋地给燕燕和小燕说:“我有个好办法,咱们拿筛子出来套雀儿,等着!我现在就去粮食窑里寻筛子去”,颜龙跨出门槛去找了筛子,燕燕和小燕抿着嘴看了看王家奶奶,她嘟囔着骂道:“到底闲求子的很!又给猫惹贱,把你大大吃馋了,白面馍馍都吃不下去了!”燕燕从洞门里拿来一盘尼龙绳子,打了个活结一端绑在灰耙顶端的木头上,拉着另一头进了门。颜龙立起灰耙头,把筛子翻过去筛眼朝上支撑稳当,然后后起身示意小燕把手里的一把麦子撒在筛子里面。三个人便躲在门后面把尼龙绳子拉紧铺展,只等着木桩上的麻雀飞下来啄食筛子里的麦粒。看着有鸟儿钻进去,迅速把绳子一拽,麻雀就会被扣在筛子里面。
燕燕三个抑制不住兴奋,嘴巴里念叨着,希望麻雀一溜烟的飞来啄食。有几个胆子大的麻雀首先俯冲到地上,灵动的探头观望,只在筛子外面啄食地上的麦粒。颜龙前倾着脑袋着急的喊道:“进里头去!里头有好吃的,快!快点”,小燕拍拍颜龙肩膀笑着说:“你不要念经了,嗡嗡嗡的!那雀儿也是带着脑子的,比人都精灵,不像你一样长个脑子完全是个摆设,看着肥头大耳的,其实是个大草包!”颜龙呸呸呸的唾了几口唾沫在地上,不屑一顾的说:“咦呀!我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你娃一马,咱们两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看把我惹毛了,我抓个雀儿给你脊背后头放进去挠痒痒”,小燕吐着舌头、伸出小拇指说:“你就是这个,怕还没那怂本事逮个雀儿”。
猫被王家奶奶拴着细绳子绑在她枕的砖头上。听见麻雀的叫声,拉紧绳子“喵喵”的在炕头上叫,爪子不停地抓着油布,王家奶奶一把抓起猫头扔过去,拿起墙角的苕帚疙瘩在空中挥舞吓唬着:“你跟着凑啥热闹呢!奸馋食的不行了还?”颜龙蹲在门槛后面等的已经不耐烦了,他感觉腿脚都麻木起来,麻雀只是在筛子周围伸长脖子吃,有一两个钻进去,还没等拉绳子又跳了出来。燕燕目不转睛的盯着筛子,看见有个麻雀跳了进去,她来不及提醒颜龙,逮着绳子使劲一拽,筛子啪啦一下扣了下去,惊的旁边的麻雀哗一声扑棱着翅膀四散逃窜。“快快!这下扣住了!”颜龙顾不得麻木的腿脚,一溜烟儿的跑到筛子跟前。只见里面的麻雀惊恐的叫着,扑棱着翅膀在筛子里扑腾,很快又被拦挡下来。王家奶奶提醒颜龙三个不要着急取开筛子,要来回抖动着筛子,等雀儿转晕了把一边的翅膀沿出来再一把抓住。燕燕和小燕蹲在筛子旁边兴奋的喊叫着,看颜龙转动着筛子抓麻雀。木桩上的麻雀叫声不绝于耳,悠长激烈的鸣叫声,似乎都在集体示威抗议。还有两只麻雀在他们头顶鸣叫着徘徊。燕燕三个所有的心思都在筛子底下,哪里管得了其他!
一番折腾后,筛子下的麻雀被顺利的捉了出来。颜龙拿一根细线绳捆绑住雀儿的一条腿,另一端缠绕在手指上。精疲力尽的麻雀声音都叫沙哑了,却也不放过任何一丝逃生的机会,嘶鸣着扑棱翅膀随时准备起飞。颜龙逮着绳子一会儿放在地上,一会儿提拽到空中,站在炕边上挑逗猫,猫的挑战意识被激发,撅起后背匍匐着趴在炕上,蹬圆了眼睛,嘴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全然忘记了它脖子上套的“项圈”,猛的一蹬脚扑过来,又被猛的拽了回去,砖头都被拽到了炕头上。猫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只能硬拉着绳子在炕上“喵喵”大叫。王家奶奶一边挥舞着苕帚吓唬猫,一边愤愤地骂颜龙:“唉呀!我把你呀!气得我真想朝头上锤几苕帚呢。你把你猫大大惹逗着,把雀儿惊的雀毛到处乱飞,地上蹚了一层浮土,都落到桌子上了。猫叫雀叫把人还颇烦死了。你呀!你就抡起在空中甩,费事的等不到天黑就把你雀大大的命要了。”颜龙笑嘻嘻的不做声,手里不停地玩弄着麻雀。玩的不耐烦了便把绳子拴到门扣子上或是窗户外面的铁栏杆上,故意让麻雀时刻出现在猫的视线范围内,惹逗的猫一会儿跳窗台上,一会儿趴在炕头上,嘴里不停地呼噜着,一副威武霸气的形象,越是吓得麻雀没命的扑棱翅膀鸣叫。燕燕和小燕跟着嬉闹了一阵便没有了兴致,只剩颜龙乐此不疲的玩弄个不停。王家奶奶管不了颜龙,一边无奈的观望着,一边唉声叹气的骂道着。
到了夜幕降临,麻雀已经被摆弄的奄奄一息,翅膀摊开铺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时而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颜龙终于听从了王家奶奶的建议,让许久不见荤腥的猫解解馋。绳子被解开的那一刻,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叼着麻雀一溜烟藏进棺材底下的阴暗处,一边呼呼的护食,一边享受着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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