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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最近几年来形成的惯例,存生和猫吖正月初八开始就恢复了卖菜的营生。只是正月里的生意常常不尽如人意,进城拉一车菜往往得赶两个集才能卖完。人们年前大包大揽储存的,和做的各种吃食都还没有消化完。正月里大人都是往外撒钱,很少有来钱的门路。不像娃娃们,大碎娃娃正月里倒成了有钱人。你看他们手不离口袋的揣着自己的小金库,生怕不捂着随时有可能长翅膀不翼而飞。每个人的口袋里至少都装着几毛买泡泡糖和炮仗的零花钱。燕燕三个也是,他们把一元以上的整钱都各自存放在抽屉柜子里,只留五毛钱自己支配,随时想起来都拉开抽屉取出夹钱的笔记本,蘸点唾沫星子一遍又一遍数着,年钱都是大人们特意到银行换取的刚把硬正的新钱,数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还别说!这种“有钱人”的感觉简直爽到无法言传。

正月初三是年后第一个集,恰逢天气晴好,赶集凑热闹的人也乌泱泱一大群,但大多数都是闲来凑热闹,也有一些在集上顺路买走亲戚的礼当。在外面混世面回来的年轻男女穿着五花八门的时兴衣服,有的男青年还从外面领个外地媳妇回来,两个人勾肩搭背的走在街道上,头紧紧凑在一起边说边笑,全然不顾两旁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向阳的台阶上,零散的坐着几个七老八十的老汉,有回民也有汉民。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道听途说来的奇闻轶事,还有眼下的庄稼地里啥时候开活。庄稼地里的那点事儿永远是他们中心话题。“民以食为天”嘛!这些曾经穷怕了人,能在而今的世道里享福,全仗着家里鼓鼓的粮食囤囤。这些老汉三五一群,四六一伙聚在向阳背风处一起晒着太阳,有的捋着花白的胡须,有的不停地往长短不一的烟锅里添旱烟,一边“叭叭”地抽着。这些胡子吧喳的老汉基本上都抽不惯纸烟,正月里见过世面的后人回来孝敬一两盒,他们便装在口袋里充充门面。把自己营务的老汉烟抽成了一顺子,其他再洋气的烟抽上怎么也不过瘾。这几年集市上流通了一种当地小作坊生产出来的大工字卷烟,有成人的大拇指头粗,是市面上纸烟的一倍长,比牛皮纸稍微软薄的黑褐色外包装,劲头介于纸烟和旱烟之间,吐出来的烟气和老汉烟一个味道。有城里来的小商贩夹带在其他商品里卖,由于价格便宜携带也方便,成了一部分农村老汉的“耍人”不二选择。腊月里熊家老爹来燕燕家里浪,正好忘记了带他的长烟锅,他也抽不惯存生的纸烟,猫吖便在赶集时买回了几盒大工字卷烟。没想到熊家老爹边抽边连连叫好,说比他的老汉烟稍微绵软点儿,抽着也顺气很。从此,猫吖只要是逢年过节去熊渠门上,都不忘记给熊家老爹带几盒大工字卷烟。熊家老爹每天都带着两种烟去他们对面的阳山斜洼上,和庄里的几个老汉一起晒太阳,隔四五天掏出来一根搭鼻子上闻够了,才缓缓的点上一根。

年前头大人们置办年货得花一大笔,正月里给亲戚家孩子们得散发年钱,加上走亲戚买礼当等,乱七八糟的各种开销实在是不敢细算,稀里糊涂不算帐还好,一算着实把猫吖吓一跳。每晚睡觉前猫吖和存生说起一天只出不进的开消,她就不由得急躁起来,恨不得立马去赶集卖菜挣回来。存生半开玩笑半劝猫吖:“正月里的集还不是白点灯耗油,站满满一天挣得那两个钱刚能够把油钱滚回来,还不是瞎忙活!不顶让人安稳过几天年,叫我说,正月十五灯会过完了跟集都不迟。正月里看着集上人多,还不都是看热闹的。”猫吖倒是不以为然,跑车贩菜多散舒,省得她在家里围着锅头支应亲戚,有时亲戚多了连续一天都在厨房里走动,到晚上累的人脚后跟都疼,比她卖菜都煎熬。更让她气不过的是,不管家里来多少亲戚,存生都是场面上人,只顾着陪着亲戚喝茶拉闲。有时麻将桌支起来他自己倒玩的不亦乐乎,全然不顾她在厨房里如何烟熏火燎的准备吃食。饭菜一上桌便陪着亲戚喝酒猜拳,喝的面红耳赤,亲戚还没支应走,存生先倒头呼呼大睡了。这一两年被猫吖教训的存生算是有点眼力见了,还知道偶尔来厨房探视一下。燕燕三个小的时候,家里地少粮食紧张,而那个年代的人饭量都大,常常来的亲戚一多,吃到半中腰家里压好的机器面就不够吃了,猫吖急的团团转,准备和面自己擀,一次又一次地指着燕燕去叫存生,回来汇报都是,“我爸爸吃着呢,催着让你赶紧下面端饭呢”,猫吖手塞在面盆里活面,气得肚子都疼,嘴里不停地骂存生是个猪之类的脏话。按农村里的习俗,正月里不管家里来的亲戚有没有吃饭,都要在家里备一顿饭,让亲戚动一动筷子吃几口菜都算是尽到了主人家的礼节,也不会在亲戚朋友面前落下话柄。所以,正月里农村的女人基本都是围着围裙绕着锅头忙活,男人们负责陪吃陪喝的支应亲戚。虽然这两年随着王家奶奶几个姊妹的先后离世,远路的亲戚也渐渐走淡了。河道里存生他舅家和姨娘家表兄姊妹也多,以前隔三差五上塬上磨面或者进城,经常还在家里留宿歇一晚上脚。年年过年都一帮一伙的来看他们的老姨娘。后来,这些亲戚随着老人的离世相互间联系和来往也少了。存生和存柱两弟兄也是轮流着每人隔一年去河道里看一回他们老舅。存生生性不爱浪门子,每次说要去河道里看他老舅都愁的挝耳挠腮,把走亲戚当成迫不得已的任务一样完。主要是王家奶奶还健在,他们还不能疏远了这一门亲,不然王家奶奶以后殁了过事请不来外家人。在农村,这就是极大的不孝,两旁世人就会冷眼嘲讽当笑话一样流传。以前王家奶奶腿脚灵便……的时候,五队里她舅家的亲戚,河道里她娘家几个兄弟,还有荒山上、小鹿河、明张家她的几个妹妹,这些亲戚都来来往往的保持着联系,老一辈一殁,现在后人们都当了家,好几路亲戚都断了来往。正是应了王家奶奶说的那句话,“亲戚亲戚,常走动着就亲,走动少了就不亲了”。

这不禁让人嗟叹!以前过穷光景的时候,是人穷心热闹,正月里提一盒桃酥或者几个鸡蛋就是礼当,到谁家去哪怕茶饭不好都觉得亲热。现在过年走亲戚,真的像走过场送礼当一样。随着农村人生活条件的好转,家家户户的财粮多了,都关起门来奔腾自己的日子,联系少了人情也越来越淡薄了,连过年心似乎都没有以前热乎了。人都认眼前头的一两门子亲戚。前几年正月里,王家奶奶还眼巴巴的望着洞门外盼着她娘家外甥、侄子侄女来看她,嘴里碎碎的念叨着。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想起来会传道几句:“都是些没良心的!碎着把你们一个个都稀罕的,前些年粮食紧缺,我们日子那么惜惶,只要你们来家里,粗茶淡饭不好罢,啥时候还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了?而今日子都过好了,眼头高了看不上登我们门了。不来就不来!来把我看一眼能干啥?该死到时间还不是得死!存生和存柱也是那没良心的!我现在腿脚出门不灵便,他们也懒得不常走动,亲亲的亲戚都淡得不像啥了!”

正月初四前,猫吖把家门上几个亲戚支应完,也就是翠儿、霞儿和翠霞几个,他们每年的初二都相约着从城里一起回娘家门。翠去年在他们白水街道上盖了两层楼,楼下面开了个百货商店,连批发带零售,加上婆婆公公也上了年纪,经常身体不好在医院里输液挂针,忙的翠儿两口子颠脚趴扑,初二中午上来两家门上走了一转,下午吃完饭就急忙回去了。初三早上猫吖做好饭,指的燕燕去叫亲戚吃饭,顺便把存柱家一家子都叫过来,两家人算是聚一起过了一天年。初四一大早,猫吖早早起床收拾准备回熊渠浪娘家。昨天熊渠门上来的端礼亲戚,说秀梅昨天就带着三个娃过去了,猫吖心里越发急切了。好不容易过年回一趟娘家门,她还准备住一两个晚上。燕燕三个跟上存生到下午回来,万一家里来个亲戚吃饭,锅头上有王家奶奶指导,燕燕和小燕完全应付得过来。她得趁早起身,不然来个亲戚绊住脚就走不出去了。

猫吖装上了家里收的几份礼当,她娘家门户大,这是远远不够的。经过白庙街道,他还要在黑俊商店里买几份。黑俊两口子给儿子娶了媳妇后,除了逢集跟着卖菜,一家子又在街面上盘了个门面,门口外面卖剩下的菜,里面的门市部卖烟酒副食。猫吖站在黑俊家商店里左挑右远,她想花最少的钱买最有面子的礼当。选好后就和黑俊媳妇两个女人磨起了嘴皮子功夫。要知道黑俊两口子比猫吖两口子做生意的时间更早,要说耍嘴皮子讨价还价,这两个女人真是旗鼓相当。黑俊见猫吖来就把自己的女人推上了前线,自己坐在边角处和存生互递一根烟,开始拉呱起闲话。燕燕三个穿戴一新在店里转悠着,嘴里嚼着口香糖,“啪啪”的吹着泡泡,不时粘在鼻子上,赶紧手抓下来又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燕燕三个急不可待的想去熊渠,她们着急着想和熊渠庄里那一伙娃娃一起玩,熊渠庄里娃娃多玩的花样也都新鲜。猫吖让他们下午就跟着存生回家给王家奶奶做伴儿支应亲戚,他们三个嘴上不反抗,已经商讨好了一套应对方法。到下午他们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存生和猫吖找不见他们,存生自然就一个人回去了。再说,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妈肯定也舍不得他们走,一定会劝说着让他们三个住一晚上的。至于支应亲戚,猫吖都说了,她在熊渠,娘家人自然不会来。存柱家翠儿、霞儿、翠霞都来过了。西峰的亲戚每年来都是正月十五前后。再要来就是田红兰,或者去年门户里出嫁的几个女子来端礼。端礼的新人要在正月里把双方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一遍,算是相互间认门。他们的端礼更像社火游过庄,一般都是由自家的娘家哥或者兄弟带着,有时一天转几十家,到谁家都是一个模式——放下礼当,说几句客套话,喝几口水,屁股把凳子还没捂热又接着去另一家。走到谁家碰上有吃的趁机填饱肚子。临出门时,主家会根据自身情况给一对新人每人散发点喜钱,至于给谁给多少,这些猫吖都在路上给存生安顿好了。

燕燕拽着猫吖的衣角示意她放快速度。猫吖为了省出一块钱的泡泡糖,正和黑俊媳妇磨嘴皮子。终于,猫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塌钱付账,黑俊媳妇笑咪咪的打趣说:“你两口子就像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样,把日子过的细发,多掏一分钱简直就像从肋骨上割肉呢,都遇上你这样抠门的买主,我看咱们的生意也难做,都有喝西北风的可能呢!”猫吖笑呵呵的说:“唉!亏是没有亏,就是让你少挣钱了。过去熊渠还有一两场麻将,说不定勒紧裤腰带省的几个钱都葬麻将场合里了。但是说实话,再买啥人舍不得掏钱,一坐到麻将桌子上,输几个钱人欢喜。再说了肉烂了在锅里,都是娘家姊妹子,一年到头就这几天闲下来耍耍,输赢人都高兴。”黑俊媳妇咧着嘴笑道:“凑是!你两口子财迷了一年了,应该给娘家人倒几个钱”。存生接过来说:“唉!还倒啥呢?一心谋着发点意外之财呢,为着输钱我就不上麻将桌子了,早上出门都把财神爷拜了又拜呢!哈哈哈!”几个人说笑了几句,终于走出了商店,燕燕三个早已急得在地上跺脚呢。

果真如燕燕三个预想的那样,不等猫吖开口让燕燕三个回,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妈一听要让燕燕三个回去,熊家老妈就先开始数落起猫吖来:“你看你骚情嘛!要回你们两个回去我都不收留,三个娃在我们家里年还没有过好就不回去。初七晚上庄里社火还游过庄,颜龙等着把鼓打了热闹看了,你再领回去都能行。你大哥、二哥家几个炕都烧上了,到了晚上娃娃们像小时候一样一家子安插几个,挤一晚上都过了。娃心热的来过年来了,指回去干啥去呢?你们亲戚有没有多少了,存生回去把牲口经管上,正月里啥饭都是现成的,燕燕奶奶给他们娘两个收拾点子吃也消停。三个娃娃让安稳浪几天。”

燕燕三个低着头围在熊家老爹身边,一个劲的扣手指头,听着熊家老妈这样说,抿着嘴强忍着兴奋,小燕憋的脸都红了,秀梅笑着打趣说:“小燕还害怕的不敢笑出来,你看脸都憋的红成下蛋母鸡了,小心憋出一个大屁还把一窑人熏得喘不过气来呢”,一句话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燕羞红了脸,蹬着眼睛抿着嘴起身准备找秀梅算账。刚走一步就听得“咘”一声清脆响,小燕赶紧手背过去捂住了屁股,扭着身子嘴里大喊:“唉呀!都是我碎娘娘惹得祸,不是我放的屁!”窑里的人又一次被逗得笑弯了腰,秀梅捂着肚子捶打着猫吖后背,笑得只管擦眼泪,噎得说不出话来。羞得小燕连忙躲在熊家老妈怀里,跺着脚头不停地往衣服下面蹭。看着几个孩子都在,彩霞戳了一下效林,效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塌子干嘣嘣的五元钱笑着说:“来!给舅舅磕头!舅舅给你们几个散年钱!”秀梅家莉莉噌一下从后面窜出来跪在了效林脚底下,燕燕、颜龙、亮亮、伟伟都跟着跪在了后面,小燕被熊家老妈推搡着也跪了下来。早在他们刚进门见到熊家老爹和熊家老妈时,他们已经跪下磕过了头。熊家老爹掏出钱要给他们,硬是被存生和猫吖拦挡了。今时不比往昔,两个老人以前当家作主时,每年也给他们年钱。现在手头上零用钱更不宽裕了。家里以前存了不少余粮,效林养猪糟蹋了不少,时常没有钱了就拉上一两袋子卖了换钱。老两口秋天靠着在沟里刮点榆树条,熊家老爹闲时编几个背篓或者笼担,拿到白庙集上卖了换几个零花钱用。猫吖不忍心要,让他们留着有个头疼脑热了买药。再看现在猫吖他们姊妹几个的现状,老大效忠的三个儿子齐蓬蓬都长大了,磨坊里还摆着以前的老磨面机,一年四季就进几个粉料的钱,不是龙龙和红红在白银打工汇点钱贴补,供向前上大学都够吃力的,更不敢想再过一两年三个儿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老二荣生到处忙着撒网挣钱,农忙了帮着营务庄稼,有活了跟着干一段时间的匠人,农闲活闲了,又蹭着效林几个的三轮车贩几天菜。大儿子勇勇中学出来就到处不安生的打零工混活自己。不知道钱挣了多少,几年天气也没回来过。秀梅两口子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银银啥行道里都下不了苦,偶尔塬上有白事了跟上他大当几天阴阳,又觉得没心劲也记不住经文;卖菜吧还抹不开脸面;捏价揣活他又没那个眼力见。两口子三天两头打锤骂仗闹一场。秀梅现在来浪门子不敢哭哭啼啼的学说他们两个的烂肠日子。猫吖明情知道两口子肯定吵架拌嘴了,她心里有气也不好说秀梅。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只能尽可能帮衬点,开导着说些激励宽慰的话。效林两口子这几年见人干啥都眼红,干啥啥不成,把以前的家当都快倒腾完了。猫吖自己也觉得姊妹子几个当中,好像她现在的日子也还算平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完饭趁着窑里没有人的时候,猫吖赶紧掏出二百块钱,给熊家老妈悄悄地塞进了衣服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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