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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气回暖,庄稼地里也渐渐忙活起来。塬面上去年打好地基盖新房的人也陆续动工了,所需要的转头一应材料都要从城里采购,无形中增加了农民的活路。如今盖房子也比以前省事了,谈好价钱直接把活儿交给包工队,主家只负责监督和备料,有条件的一天管两顿饭,家里劳力少的不管饭,反正都是近处的匠人,中午饭点各自回家吃饭。这样各个庄里都有了一两个固定规模的包工团队,这一帮相对固定的人基本都是能出手艺的大工子匠人。伺候匠人的小工都是临时找来的,周边村庄里有闲暇时间的人,只要干活踏实就行。有的家里两口子利用农闲当几天小工子,到最后按干活的天数结算工钱。白家洼以老九、宁祥为首的一班人,因为人手齐全,干活细致麻利,修的房样式又新颖时尚,所以在塬上很受欢迎,自己庄里人盖房都要提前打好招呼,排着队等待。

存生和猫吖还是逢集就赶,只要庄里有人叫着拉砖或是去城里买材料,存生都是来者不拒,没有人跟车的时候,猫吖就跟着存生一起去。按当时的行情,砖头按一分钱计,存生的三轮车跑一个来回能挣三十块,主要费时费工在装卸过程上,存生一个人的话,一天到晚最多也就跑三趟,算下来和淡季里卖菜一天的利润差不多。主要是猫吖跟习惯了,她不放心存生一个人开车,地里的活不紧张的时候她就跟着三轮车当个帮手。这两年塬上的三轮车越来越多,见多了各种各样的肇事事件,不在存生旁边坐着,猫吖心里老是提心吊胆。自从他们买来三轮车开始贩菜到如今,哪怕是猫吖坐在存生身边,她也时刻保持警惕,眼睛注意着前后左右的路况。尤其下雨下雪山路滑,她总是攥紧拳头股劲儿,感觉自己比存生还紧张。后面来车想要超车时,她便赶紧提醒存生往边上靠。

下午卖菜回家吃完饭,存生习惯性的倒头躺下伸展几分钟腰身。猫吖可是闲不住,她便吆喝着燕燕三个干这干那,还常常一边干活一边抱怨说:“咱们家里我就命最苦,你们那个大还有个伸展懒腰的时候,我他妈的像个陀螺一样一直不停点的能转。人家籀方向盘时,我操的心半分不少。还一心想着毕竟自己年轻些,又五大三粗一身肥膘,还想把人家替换着多干点活儿。唉!命苦不能怨政府,我天生操心的命,让我挨着枕头就睡还没有那个本事,有啥办法呢!”燕燕三个对猫吖的辛苦操劳也是看在眼里,除了有点心疼猫吖外,心底里也有一点儿其他的想法。在他们三个看来,猫吖的眼睛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要更胜一筹,只要猫吖在家里,他们三个也没有消闲时候,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庄稼地里总有拔不完的草。别人家麦地里的头茬草还没有锄完,猫吖和存生已经带着燕燕三个开始拔第二茬草了。清明前耕种的胡麻和洋芋已经齐茬露出了地面,绿油油的新芽把地面刚盖住,新的杂草也在粪土和化肥的滋养下破土而出,有的比庄稼长势还好。赶集回来吃完饭,猫吖不等存生躺下伸展腰身,就吆喝着小燕和颜龙拿着锄头去地里匝胡麻。燕燕因为快要会考了,每天放学进家门天都已经麻黑了。燕燕这学期越发的忙碌,她自己似乎也变了个人似的,回家吃完饭便把自己关在偏窑里做作业背课文。书念的似乎多了一股子傻呆气儿,说话也少了,家里来个人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时常独自抱本书溜去菜地边上的杏树下,或者躲在麦场的草垛后,嘴里哇啦啦的背书。有时家里人问个话,她也所问非所答,时常冒出脑子里想的单词和课文来。时常一边走路一边嘴里突然就冒出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颜龙和小燕嘲笑她走火入魔了。王家奶奶看着燕燕癫狂的样子很是担忧的劝她:“娃呀!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再不要把你学成个瓜怂了!当农民的也一层人呢,不都活的好好的嘛!都想坐轿子,总得有抬轿子的人。鸡窝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自然好。头蒙蒙下把你学成呆子还不如当个农民呢。女子娃娃么,念书多了有啥用,将来以后找个好婆家比啥都强”。燕燕心里不服气却也朝着王家奶奶抿嘴一笑而过,她是在心里嘀咕,“燕雀安之鸿鹄之志”,老师都说了,今年中专可能扩招,对他们这些考生来说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更是憋了一股子劲儿临阵磨刀。她想抓住最后的稻草拼一回,胜败在此一举,她必须全力以赴。

大块地里,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峦遮挡,周围绯红的晚霞像一团团散开的棉絮,在山头变幻着模样。“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西北方位露出一大块羊肚白,明天肯定又是个好天气。猫吖和存生带着小燕和颜龙,四个人一字儿排开,挥动着锄头一边匝胡麻,一边锄草。小燕和颜龙可没有心思抬头注意夕阳西下的绚丽多姿。即使抬头也是看地头快到了没有,要不满心想的也是天怎么还不黑。锄头“喀嚓喀嚓”作响,身后松弛的土壤变成了深褐色,和眼前的地面形成了一深一浅的鲜明对比。小燕和颜龙经常有一不留神锄头下去把几根胡麻拦腰截断的时候,如果被猫吖发现,她定是要唠叨几句:“唉!看可惜嘛!这一颗胡麻苗长大了能结几十颗胡麻子儿,你一锄头下去把能炕两页子馍馍的油可糟蹋了。脚踩到行隙里,压折的苗一时半会儿长不起来……”。小燕和颜龙吐舌头翻着白眼,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嘴上不敢说出来的话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哪有那么玄乎?满地的胡麻苗锄断一两个怕啥呢!

存生只顾低头干活,耳朵边还别着没来得及点燃的一根烟。刚到地里的时候,存生原本想抽一根烟过完瘾再干活,猫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麻子递给存生,让他烟瘾犯了就磕大麻子解馋。猫吖是这样盘算的——一包烟两块钱,存生一个人一天就得一包烟。两块钱换成大麻子,不但省惜了钱,最主要一家人都把馋解了。存生只能无奈的咧着嘴说:“你呀!那个嘴翻过正过都是你的理。哪个男人不抽烟?不抽烟那还能算得上个男人吗?你把我这点爱好都封了,干脆你把我嘴直接拿针缝住更省惜粮食。”存生说到最后撅起嘴笑着往猫吖跟前凑,被猫吖一把推开笑道:“快边上去!我还嫌你嘴臭的一股子烟味连蒜味”,存生随即把烟别到了耳朵后面,摆正了架势一边锄地一边说:“干活!闲传少谝!这把他先人滴!光知道叫马儿跑,不给马儿草。拿点麻子唬弄人,一阵干的人满口出粗气,还能‘呸呸’的磕个啥麻子!”猫吖已经领着小燕和颜龙锄到了前面,锄地的声音和咳麻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节凑和步调几乎完全一致。

这几日,庄里的人一碰面就开始对彩霞妈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原来,她家里隔三差五来个男人帮衬着干活种庄稼。起先,庄户里的人还以为是彩霞妈娘家的亲戚来帮忙,谁也没有在意。那个男人来的次数多了,眼尖的人都似乎看出了一点儿猫腻。俗话说的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毕竟彩霞妈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活人的时候。庄里人谁都知道彩霞妈年轻,将来以后肯定要再走一步成个家,毕竟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娃娃,家里没有个按犁耙的男人,光庄稼地的活儿都干不过来。现在人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个儿日子,庄里门户偶尔帮一两回忙能行,庄稼常年四季的要营务,谁家家里有都个忙闲,次数多了都家都不情愿。彩霞妈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她可是白家洼庄户里唯一一个念完高中的女人。猫吖经常佩服的称彩霞妈是个高材生。她从来都不开口叫庄里人帮忙,遇到农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带着福强和彩霞干。春季地里草多,两个娃娃上学去了,她早上出门带点干粮和水,一个人背着太阳在地里干一天,到下午放学时才回家做饭。两个学生也懂事,中午放学回来自己做着吃点就去学校了。往年时候,庄里大多数人的麦子都碾完晒完装进囤囤里了,彩霞家的麦场里还堆摞着没有碾的麦垛。娘家哥和嫂子把自己家里的庄稼收拾完,才过来和门户里的一起帮衬着碾收麦子。奇怪的是,自从常生殁了,他们地里的庄稼一年比一年好,这可是庄里的人有目共睹的。老八媳妇和猫吖开玩笑的说:“老天有时候也丢盹纳闷不睁眼,你看彩霞家,有人干活的时候庄稼不成,没人干活了啥,庄稼地里一年赛过一年好。那个女人一个人当了大又当妈,这一两年活苦的,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了。幸亏人家性子良坦,像你和我这鸡毛猴性子,地都冻住了玉米还在杆上挂着,晚上还能合住眼睛睡好觉?早都愁死了。”猫吖不住的点头附和。两个人都盼着彩霞妈能招个合适的男人来家里,再不说啥,两个人做个伴儿帮衬着把庄稼种好。最好招个离了婚身边不带娃娃的男人,彩霞和福强也都大了,现在的娃娃中学毕了业都不在家里坐,打发出去打工去,他们两个大人没有啥牵扯日子就好过了。猫吖和老八媳妇的心愿也是庄户人的共同心愿。

如今,那个男人隔三差五就来彩霞家里,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待,殷勤的干着家里和庄稼地里的活儿,拉粪耕地喂牲口,样样活儿干得带劲儿。这几天成天跟着彩霞妈在地里给玉米上化肥,锄胡麻雍洋芋,两个人经常肩并肩走在一起,遇上庄里人打招呼,那个男人也是落落大方毫无违和感,两个人看起来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没有几天,庄户里的人都风言风语的传道开了,说风凉话嚼舌根的,当看笑摊寻乐子的各种有。最先炸开锅的是常生的几个哥嫂,平日里彩霞妈一个人辛苦庄稼的时候,他们都热火朝天的忙活着自己日子,只有老二家离得近,彩霞和福强两个娃经常爱浪门子,两家的关系比和其他弟兄间亲近些。可是,突然间那个姓罗的男人要入赘到自家的门户里,他们心里面又像被扎了一根刺一样浑身不舒服。先是老四媳妇,她也是庄里出了名的嘴儿客,逢人张口就评头论足。这天,她中午把学生娃送走,手掖在衣服襟子下面,拧着肥圆的屁股又来到了老二家药铺里。这个地方是继大柳树跟前的商店后,又一个闲人集散地。列锅和周边庄里来买药的几个个拉呱着闲话,说着说着话题转移到了彩霞妈这里。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了几句玩笑话,老四媳妇接过话茬说:“我们那个不知羞脸的兄弟媳妇么!哪怕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了,一下子失机了。伤了男人的婆娘也不是她一个,我们那个货把先人亏得多了,没有个男人暖炕那就活不成了。那脸比城墙上的泥坯还厚。唉!家门上的脸都叫丢完了……”老二媳妇是个有城府的人,她正在柜台上拿着药瓶子给人配药,慢条斯理的说了句:“嫂子,那话不能那么说,这个女人也是个命苦人。先是咱们兄弟把人家撂到半路上了,人家还年轻,总不可能守着个虚名当一辈子寡妇,迟早这一步是要迈出去的。再说,地里的活儿没个男人家也不行。唉!活重的把那个女人今年过来煎熬的也不成样子了。”老二媳妇说完,地上紧跟着就有几个女人为彩霞妈打抱不平。老四媳妇虽然心里能过得去这个坎,但是嘴上照样不饶人,她“唉咦——呀”先是哀叹了一两声,又接着说:“你看着,就咱们兄弟妯娌没啥说的,彩霞和福强也大了,福强那个娃娃脾气好那不计较,彩霞那个犟脾气几天就把那个男人赶走了,‘骑驴看唱本’不信你们走着瞧。听人说,姓罗的那个男人还有个儿子,比咱们福强小两三岁,正是匪的时候。按我们小利的话说,姓罗的要是不把他们弟兄几个说不转,稀里糊涂进了王家的门,以后他们家里有个啥事他们不管求!”

列锅卷了一根粗旱烟,“吧吧”的吸得烟头兹啦啦作响,她被老四媳妇的话逗笑了,放大声腔抬了几句杠:“唉!年轻人都由着性子说呢,而今都啥社会了!那几年年轻人说对象还必须得个媒人嘬合,现在哪?年轻人各家对上眼了,有没有媒人都是个摆设。‘爹死娘家人,自己管自己’,都关起门来各顾各的日子,手伸的再长,长不到别人家锅里搅稀活稠。”老四媳妇“啧啧啧”一脸的不屑,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说:“那不一样!年轻人是年轻人么!再不说啥,她还要在咱们白家洼庄里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悄无声息的跟上姓罗的男人过日子,叫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了,门户上这些后人娃娃们这一关她不好过……”。列锅“哧哧”的冷笑了几声说:“难不成你们还想要些彩礼钱?叫姓罗的男人登门拜访,征求一下你们几家子的意见?快快把这念头打折了去!都啥世道了还渠渠道道的。叫我说,只要人家彩霞她妈认,两个娃的这一关能过,你们家门上都是外人管求不着人家这些闲事。”地上的人有的点头,有的事不关己一笑了之。列锅看出老四媳妇阴沉着脸不说话,满脸堆笑的又说:“他表婶儿,你可不敢见外!我这个嘴有时没个把门的乱说一气,咱们姊妹子说到哪撂哪。看为个不相干的人把咱们两个弄臭了,着实还划不来。”老二媳妇连忙说了些老四媳妇心宽体胖之类的话,老四媳妇脸上慢慢舒展开了,笑着说:“那是她列锅娘多心了,咱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能为电子玩笑话伤了和气!”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关于庄里人的各种评头论足,彩霞妈也是见怪不怪。打常生殁了后,她想听的不想听的都听得多了,人情冷暖也见识了不少。难得彩霞和福强两个娃也对老罗的印象比较好,老罗的到来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家又有了烟火气息。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彩霞妈的心也被这个男人暖热了。他们两个在家里准备了点饭菜,叫来了双方的几个亲人当见证人,自家门户上就请来了老二媳妇,大家简单的吃了一顿饭,他们两个也就算名正言顺了。老罗的儿子还在上塬里念书,他们准备放了暑假接过来,后半年转到白庙上初中。

就这样,关于彩霞妈的闲言碎语还在传道,彩霞家的日子也过得如火如荼,老罗拉来了两头牛,他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麦地里的杂草一茬接一茬的拔,玉米行隙里除了豆子一根杂草都没有。逢着有集时,老罗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打扮一新的彩霞妈,两个人除了买些零碎,还时常到猫吖跟前买不少菜。猫吖不禁感叹说:“他六大活着的时候舍不得吃穿,出一分钱都像从肋子上刮肉呢,惜惶的还守着个烂肠日子,哪还见买过个菜啥!看人家老罗,把彩霞她妈领上集一浪,集集都不空手回,日子过得不由得叫人眼热。人这一辈子真的是三翻六正的活人呢!跟上老虎吃肉,跟上黄狗啃骨头,就看遇上哪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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