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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考完试的燕燕,很快就融入了家里的生活节凑。每天跟着猫吖两口子去菜场批发菜,然后一路颠簸着赶到集上,帮忙下菜整理摊位,熟练的拿起秤杆帮忙称菜算账收钱。不卖菜的时候,她就像个尾巴一样跟在猫吖后面做家务,扛着锄头去地里营务庄稼。小燕和颜龙考完试放了假,三个便争抢着要跟去卖菜。于是,逢集的前一天下午,三个人便出手心手背,以三局两胜的方式决定谁第二天随三轮车去赶集。存生和猫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犯愁,如果考不上中专,这么小点的让外出打工也不放心,总不可能让跟着他们卖菜务农。邻村的回民庄里,像燕燕一样大的女孩儿已经开始有人上门说媒提亲了。回民女子普遍结婚早,中学一毕业就有人说对象,二十岁不到的女子已经是两三个娃的妈了。看看燕燕,还像个傻瓜一样,下午吃完饭伙上湾里的一帮娃娃,满架塬一顿胡跑。存生和猫吖私下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万一考不上中专,就交钱让上高中去。只是想起要白啦啦的多交一万块钱,对于他们来说,那得早出晚归忙活三四年才能积攒下来,猫吖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存生倒是经常开导她说:“咱们三个娃娃,就燕燕还是个上学的材料,现在让出去打工一方面太小了,另一方面咱们也舍不得。你看咱们那个女子,瓜哇实道的!更别说给说个对象啥了!总不能一直跟上咱们风吹日晒的卖菜去。考上了便罢,考不上了不供咋弄呢?咱们眼见着一辈子刨土吃的老农民了,把娃娃一世人总不能耽搁了。小燕和颜龙到时候也一样……咱们这一把老骨头,挣扎着能供到啥程度是啥程度,把咱们的责任尽到,就看他们各人家的造化了”。
成绩出来的那天正好是白庙集,燕燕跟着三轮车从城里把菜拉上来。存生借了个自行车回家饮牛拿干粮和水去了,像往常一样留着燕燕和猫吖照看摊位。等到十点左右,存生从菜市场急匆匆走了进来,还没到摊位前就紧张催促燕燕说:“刚碰上中学的陈文让,说是榜出来贴在中学院子里,咱们女子考了个全乡第一名,稳稳地能上个中专。燕子,你赶快去看一下是真的吗?”猫吖一听使劲的拍着大腿面,抬高了嗓门大声喊:“真的?唉呀妈!这比挣多少钱都高兴,把我这几天快愁死了。今早上左眼皮跳了一路,我生怕哪个路口上有交警,三轮车被挡住又得查这查那的折财”,猫吖转头看向燕燕说:“你看我这个瓜怂女子啥!赶紧把衣服上土拍打了去中学看一下去。下来了给你要个酿皮吃。”旁边卖菜的同行都听到了猫吖的话,纷纷围在摊位前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贺。黑骏媳妇大声吆喝着让猫吖买一包糖散了让大家活儿都甜甜嘴,猫吖指着满框子的西红柿说:“那还舍不得,想吃菜的随便来拿个碎溜不叽的下馍馍。”猫吖的话惹的大家伙儿都笑了。满市场的菜贩子谁不知道猫吖两口子抠到家了,谁不说那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主儿。菜属他们卖的最好,两口子吃碗炒面都舍不得,像肋子上割肉呢!燕燕听见周边的人抬高了嗓门在市场里谈论她。她一心想着去看榜,迈开大步三蹦两跳地溜出了众人的视野。
期末考试完学生就放了假,校园里寂静无声,几只鸟雀在电线杆和树枝间喳喳追逐鸣叫。红榜就张贴在离校门口最近的教室墙上,燕燕跨进门槛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上面,不由得心里砰砰乱跳。她感觉脚底像长出了弹簧,一路小跑着到了摊位前报喜。猫吖和存生早已从来买菜的几个老师口中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听着同行羡慕不已的谈论着,猫吖心里美滋滋的,葱头就馍馍嚼在嘴里都是香饽饽味儿。对面的“皱脖子”端着水杯子走过来笑着说:“老王两口子把事弄了!女子也攒劲得很!给咱们买菜的都把脸长了。咱们白庙中学这一两年把气争了,农村娃娃们,能考上个中专不错的很了。今年听说一扩招,上了分数线的就有六七个。我们庄里老豆家二女子也上线了。这下你两口子就把裤腰带勒紧挣,将来以后能享上儿和女的福。”存生笑呵呵地说:“唉!还享福呢!我看享豆腐的福呢!只要老了不把咱们倒沟里就是造化了”。猫吖看到存生眼角布满两团黄黄的眼屎,瞪大眼睛指责存生说:“快把那两团黄哇哇的眼角屎收拾了,你脏囔的,老了不倒你倒谁呢!”存生笑嘻嘻的狡辩了几句,和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关于学校上出来的就业去向。猫吖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不管啥学校出来肯定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
今天家有喜事,猫吖破例给家里每个人都要了份酿皮,让燕燕带回家去。山里的麦子已经能下镰刀收割了,她让燕燕回家领着小燕和颜龙去坟地里先割。能割多少是多少,等着下午卖菜回来,她和存生趁着清亮的夜色就能撂倒一块地里麦子。收麦子季节的生意可是一年当中最能挣钱的一段时间,农活最忙也是最消耗体力的。可是,一想到燕燕考上了学,今年的庄稼又能打七八千斤麦子,只要跟一趟集就能挣个百儿八十块,猫吖就感觉心劲儿十足,生活便有了奔头。
麦子进仓收囤,犁耕完二茬麦子地,胡麻青黄相间的这段时间,庄稼人终于可以在紧张的忙碌后稍事休息了。罗湾和双庙的庙会也相继开始,同一个戏乐班子,还是那些经久不衰的戏曲名调,只是换了不同的场地。塬上的人也是乐此不疲的赶着去凑热闹。庙会堪比一个大集市,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商品也应有尽有。年轻的媳妇和妙龄的女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浓妆艳抹,脸上再涂一层厚厚的粉,下巴成了脖颈和脸蛋一白一黑的分割线。有的踩着高跟鞋一拧一拧的走在不平坦的土路上。走在后面,让人不由得担心鞋跟被满地的土疙瘩绊倒崴着脚。
猫吖和存生逢空集的时候,也批发半车西瓜拉来庙会上叫卖。秀梅早在罗湾开戏前就去了趟娘家庄里,把亲近的娘家人嘘了个遍。熊家老爹还和往年一样,端个折叠小板凳和一帮老汉一起坐在树荫下,一边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锅,一边听着戏文,偶尔嘴里也跟着哼唱几句。猫吖生意好的时候,便把熊家老爹偷偷的叫到露天地的羊肉泡馍摊子上,单独给熊家老爹要一大碗羊肉泡馍吃。娘家的兄弟姊妹多,娃娃们也都在暑假里,看见了便多一张嘴多出十几块钱,猫吖自己都舍不得给存生买一碗羊肉泡馍,更别说叫其余亲戚吃一碗了。但是,给娘家父母花钱她心里觉得踏实。熊家老妈不过来看戏的时候,猫吖便买几块钱的油糕让效林稍回去。如今,效林两口子在原来养猪场的院子里盖了几间房,和熊家老爹老两口把家另开了单过,把能用得上的家具都搬到了新房里。熊家老爹老两口子守着以前的土窑院子,喂了几个下蛋鸡,拿毕生的积蓄买了一头小牛犊看在槽里。靠着卖鸡蛋和编织背篓、箩筐换点买油盐酱醋的零碎钱。效林赶集不在家的时候,熊家老爹老两口也时常经管照顾着两个上学的孩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猫吖纵然气不过效林弟兄三个也是没有办法,生养了儿女五六个,到头来剩下老两口子独守着一院子烂窑过日子。她时常和存生赶寨河集路过,买些老两口子家里用的零碎用品去看看,偶尔也背过存生给熊家老妈口袋里塞点零花钱。
还是趁着这个农闲的空档,又到了一年一度改土的时候。原则上要求每家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去参加集体组织的改土活动。猫吖就派燕燕跟着庄里的大人去顶人数。改土一般都是去山地里铲山硷畔增加耕地面积,或是平整山地和拓宽山里的路面,方便三轮车和架子车行走。农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各有各的事业,大部分能来的基本都是来顶人数的年老的和年小的。村支书和队长指手画脚的挥手指派一番。等他们手背搭过一走远,村民们就地干一阵子活便找个阴凉的土坎下面,随手撂下铁锨屁股担在上面,三三两两的拉呱起了闲话。上面巡查的领导一来,队长就抬高了嗓门大声喊叫几声,给沟底下逛闲的人提个醒。于是,燕燕就跟着几个大人在硷畔里西一镢头,东一榔头的又干一阵子。看着检查的领导走远了,存柱停下手中的活,唾了一口痰,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说:“这把他妈的!而今社会变得活泛了,人的出路都多了,去哪都能挣几个钱。年轻人都出去打了工,都剩下些老得干不动的,各家里的几亩庄稼都营务不过来,哪还有闲情干事儿!年年喊叫着家家出个劳力,哪哒有人呢啥?打眼望去,几个队里人和起来还没有指挥的人多么!还不是看——唉!”存柱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想起农业社自己当队长的时候,人吃不饱饭,一天还游手好闲。庄塬上一有个啥事情,恨不得全家出动去凑个热闹。现在年轻人在外头到处闯荡,庄里谁家抬埋个人,都得请全庄人出动。
湾里的应堂他爸随手跟存柱要了一张卷烟纸,也卷了一根旱烟,蹲在坎边上抽起来了,他吐出一口烟气长叹了一声慢悠悠的说:“唉!人这个东西不得了呐!穷的穿开裆裤的时候,想着顿顿能吃上白面馍馍就把人活了。再看而今,家家粮满仓牲口满圈,人还不满足,埋着头挣钱盖新房,一家赛过一家好。争强好胜的有啥意思呢!都活着一世人,还不都是吃饱了撑着。我们应生两口子闹腾着想往塬上兑地修房呢,我一句话都没搭理,那是诚心想另开过呢,我不管求!有本事了想咋折腾都能行,我就守着我的土窑把我下场了。”
说起往塬面上修房子,存柱心里一阵惆怅,他也试探的打问过顺利和胜利弟兄两个,听口气人家两弟兄都还想在城里买房子。他心想,两个又都是给旁人打工的,一年能攒几个钱,城里面买个房子是动动嘴皮子就能买到的吗?而今的年轻人见的世面多了,老人也管不住。我也不管求!反正我攒的几个钱一个子儿都不搭赔,留着我们老两口干不动了用,有个头疼脑热的至少不给儿和女添累赘。胜利妈成天里在他跟前念叨——迟早根在白庙塬上呢,自己做生意和给人打工有啥区别呢?不喊叫着两个回来兑地修房,塬上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将来以后咱们下场了,我看他弟兄两个回来惜慌地住哪呢!……唉!让他有啥办法呢?儿大不由娘老子!人家两个不把话亮明,咱们老两口挣死累活的干不动不说,将来以后,弟兄两个一院子地方,谁住呢?谁又看呢?还不都是淘气挖嗓子的事。顺利媳妇都没有个着落,这才是嘴让人头疼的,说了周边塬上几个女子,旁人看着到底差不多,顺利这个怂娃硬是毛病多得看不上人家女子。看不上好歹你自己自己领一个回来嘛!怂娃嘴上还应承的好,说不要我们操心。能不操心吗?眼见着二十三四的人了,庄里像他一般大的,后人都能跟上拾柴火了。唉!说不成!说多了人头疼,干脆撂过不管求子!存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阳已经升到了当头顶,坎梁下的阴凉地儿也越来越少。燕燕带的草帽感觉也有点儿份量了,压着头皮缝隙里渗出了汗。临近中午,队长在山头上挥手喊叫着放工,只听得铁锨相互碰撞着。腿蹲麻了的人扶着墙慢慢的挪动步伐,放着几把铁锨的架子车后面围了两三个人推着车子上坡。老九和存柱扛着铁锨并肩走在后面,笑呵呵地说:“没干啥活叫太阳把人晒乏了。腰上懒油都下来了,空架子车都得几个人掀上。再要是各自家里的一车麦子,你看不得撅起沟子卯足了劲儿往上拉。”
前面坡上,秀英大声吆喝着:“谁家三轮车下午看戏去呢?让我们几个女人搭个顺路车看热闹走。”不知上面谁回应了一声说:“走!我就爱拉女人家看戏,我野子也不麻。你们几个人到戏场里一人请我吃个雪糕就能成了!”惹得后面的几个女人哈哈哈的笑起来了,秀英抬高了嗓门笑道:“那是个谁?还说野子不麻?我看那脸蛋子比沟蛋子上皮还厚!”随着几句玩笑话,回家的人们又来了精神。燕燕无精打采地跟着人群,想着猫吖早上赶集时安顿的活。回家还要跟着王家奶奶把剩下的花椒摘完。前几年刚搬过新窑这边,猫吖育种出来的几时棵花椒苗,她和存生在场边上、院落周围的坎硷上,凡是能栽的犄角旮旯都栽上了花椒树。今年花椒丰收了,个个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花椒。昨天摘花椒被刺扎的手还烧乎乎的疼痒,渗进手指头缝里黑乎乎的花椒油怎么洗也洗不掉,凑近鼻子还有一股刺鼻的麻味儿。想起今天又得摘花椒,燕燕不由得泛起愁来,火辣辣的太阳晒的路面一片橙黄,翻耕过的二茬地等着下一场雨再磨平,犁沟里拳头大的土疙瘩呲牙咧嘴的裸露在地面上。燕燕看着眼前的山沟沟心里莫名的激动起来,她打小就梦想着走出这一道道山梁去城市里生活,完全和这片土地脱离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家里的耕地一多,父母一边卖菜养家,他们三个也就早早成了家里的劳力。每年十几亩的麦子,猫吖舍不得掏钱请麦客子,时常带着他们三个连夜收割。割到地头最后一把麦子,下镰的时候燕燕恨不得把麦杆连根拔出来。如今,她终于要进城读书去了,或许将来真的会住进楼房里,和这片黄土地没有多少瓜葛。可是她一想到这些庄稼地,脑海里浮现出累得直不起腰身的父亲,夜里腿困的没处安放翻来复去呻吟的母亲,还有那一双金莲脚支撑着庞大身躯的奶奶,年迈的她经常喊叫浑身疼,不时的需要个人按压脊背……唉!怎么可能完全和这片土地划清界线?不管身在何处,这片黄土地和家里人永远都是最深的牵挂。燕燕紧咬嘴唇,她一定要好好读书,然后挣很多很多钱,割麦子叫麦客子收割,犁耕地叫拖拉机来干。猫吖不是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社会钱就是天王老爷”。只要有钱了,父母也不会那么劳苦的奔波了。燕燕在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美好的画面,她越想越亢奋,似乎有一股激流涌过全身,脚底下也轻快不已,她长吸一口气,把铁锨换了另一边的肩膀扛好,迈开了轻盈的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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