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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生斜着脑袋朝纸烟头吹了吹,对准了手里的一串鞭炮捻子,火星兹啦啦的往上蔓延,存生随即仍向空中。啪啪啪的炮响声中存生的新地方开始动工了。这是他们两口子亲手打造的第二处地方。

自从塬上的房子动了工,存生除了每天中午领着匠人来湾里吃一顿饭,其余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新地方,一会儿备材料,一会儿拉水和泥,小工子忙不过来他就随时顶上缺,脚不离地的忙活着。猫吖每天跑堂打杂又要经管着做饭,塬上湾里两头子经管。快要上梁的前几天,存生突然觉得自己下身疼尿不出来了,吃了几天老五开的药仍然不见效,存生心里开始有了一丝恐慌。他和猫吖不约而同地想到,是不是修地方把哪里太岁头上的土动了。存生以往很少害病,即使哪里不舒服吃两天药就见效了,这回的病似乎来的有点邪乎,不由得让人胡思乱想起来。正好赶上五队里一户人家请神将老爷看病,存生两口子专意去问了一回。按说时代已进入到二十一世纪,尽管社会的发展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摒弃这种封建迷信的作为。对于老一辈的庄稼汉来说,他们对鬼神仍存有敬畏之心。墙根底啥暖暖的老汉子汗烟锅一端,闲谝传时说起他们亲身经历过的离奇古怪事,那言辞与神情并茂,让听的人犹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寒毛倒竖,根本看不出来有胡编乱造的痕迹。存生也从最初的嘴犟不相信鬼神之说,到而今也是遇到啥想不通的邪门事,就想到神附体的“老爷”跟前问个清楚。庙上老爷开了个几副土方子,都是塬上能找到的杂虫草药。要白狗身上的血做药引子,这个不难弄,存生家的那个白狗除了看家护院,身上已经被扎过好几次了。庄户里的纯白狗少,有的人专门来问着要药引子,存生两口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也不好拒绝家门上人来扎取几滴狗血。存生两口子养惯了白狗白猫,以前的老狗老死后,他们又四处打问着拉回来一条白狗看在门洞中间。还有一样配方药是塬上人叫“地鳖虫”的东西,有的人也叫“土元”。白天隐藏在墙角或柴火堆的虚土里,只要对着裸露在地面的棉细如面粉的浮土堆喊几声“地咩咩出来——”,不一会儿表层的虚土就开始动弹起来,轻轻拿一根棍子往开拨土就能看见了。触碰到外物土地鳖虫就蜷缩成一疙瘩装死,很轻易地就捉住了。刚开始的时候,猫吖领着燕燕在湾里到处找寻,猫吖顾不过来燕燕就一个人端着个带盖的盒子,穿梭在墙跟底下一遍又一遍虔诚地喊“地咩咩——出来”,声音绵软悠长,不像饭熟了叫存生回来吃饭,放开嗓子的大声吼叫。存生吃了几副庙上老爷开的中药,渐渐地又恢复了原样。猫吖终于松了一口气,为了替换存生,她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掂着脚跟小跑着两头子经管,到了晚上头跌倒在枕头上就像昏死过去一样,来不及翻身天就亮了。

熊家老妈在存生有病的时候就被接过来给燕燕帮忙作伴儿。燕燕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十几个人的饭不等猫吖帮忙就准备停当了。匠人们出的苦力得吃饱喝好才能有力气把活儿做好。猫吖也是丝毫不吝啬,年前头杀的猪一斤没有卖,两罐臊子丁丁,两罐切成方块的五花肉,一大罐猪油,专门预备修房时好给匠人管饭。猫吖前一天下午就给燕燕说好第二天晌午吃的饭,塬上人的茶饭虽然过来过去就是一把面的饭,也要一顿馍馍菜,一顿面食变换着花样给匠人们做。蒸一笼三层的馍馍挨不到两顿就得和面再蒸。燕燕在熊家老妈的调教下,蒸馍馍手艺也练出来了,碱面放的匀称不说,她做的花卷馍馍样式也多了,馒头一分两半能看到里面的花层层。连熊家老妈都连连称赞说:“燕燕现在出师了,烧锅燎灶的手艺快赶上罗湾她碎姨娘了。年轻娃娃胳膊腕子上也有劲儿,我看着案板上那一大团面都发愁,人家沟子三拧两摆就把面揉匀称了。压哈的饸饹面长得踮起脚尖尖捞不到碗里头。这就给存生两口子把大力出了,不然他们两个人跑断腿两头子根本就经管不过来。亲戚朋友家家都有个忙闲,帮一天两天的忙能行,家里没这么个顶当人还真不行……”燕燕听着熊家老妈的这番话很是受用,她觉得自己的价值突显出来了,再不是那个靠人养活的寄生虫。她越发勤快的把家里的一切活儿都打整的井然有序,全然不让存生两口子操湾里半点心。做饭打扫卫生、搅料喂牲口垫圈、掏茅房煨炕她都当自己的一份职业来干。农历三四月间正好是庄稼地里的空档,玉米放了苗上过化肥,雍完洋芋砸过胡麻行隙,大活儿干完就剩下些细发的活了,像给庄稼地里除草这些细发活儿全凭着人的勤快劲可干可不干。往年的时候猫吖和存生已经把麦地里的杂草锄过二茬了,今年存生两口子根本顾不过来,连到地头看一回的闲时间都抽不出来。燕燕就和熊家老妈在空闲时候,把院落周围几块地里的杂草锄了锄。

王家奶奶现在搬进猫吖两口子以前住过的偏窑里来了,猫吖和存生两个晚上住在塬上照管。十几个匠人中午一个桌子上安排不上,炕桌上坐满,其余的人就围着地上的八仙桌吃。炕桌上一坐人,炕就显得尤为狭窄。王家奶奶坐在炕上吃饭横竖觉得不自在,匠人小工子都是庄门上的侄孙辈,有时候人家打个招呼丢个玩笑,她听不真话还要着急地翘起下巴一遍又一遍问:“啊?你说了个啥?这个娃娃么,你把那放大声音说嘛!你说话声音像在沟子底下压着呢,我耳朵不好听不着啥啥,光看着嘴唇动弹呢……”要么就是听叉话,别人说东她自顾自地说西。哪个后辈侄孙没有跟她打招呼,走了她又在熊家老妈跟前怨人家说:“把他那愣怂货!你看那个脖子籀得直直地不搭理个人,他忘了他的命还是从我手里捡来的!”中午吃饭的点正好是王家奶奶平日里犯困打盹的时候,她习惯性要舒展开腰腿枕着砖头块多少眯一会儿。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一到那个点她就不由得眼皮往下沉,想躺展休息又担心匠人们放工回来吃饭,年轻人脚步快,听见狗咣当一两声,她还没有挪开身子爬起来,人家前脚都迈进门槛了。实在招架不住的时候,她的眼皮不住地扑闪着往下垂,坐在靠窗户旁边脸朝着洞门哈腰磕头打盹儿,一不小心头碰到沙台上,她呼的一下惊起来深吸一口气说:“哎呀呀——咋么呼啦一下眯着了,太阳都爬到半墙洼了,吃饭的人咋不见影行”,她脸贴近玻璃窗往洞门外瞅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

猫吖老早就在存生耳旁念叨:“偏窑现在空着又没人住,不会给你妈说让她搬过去。于她而言,自己一个人住着其实还散舒,你看一天中午把她做难的,瞌睡来了时常一副磕头烧香的样子。死老婆子炕垴里一坐,占地方不说,热月天人家做活的人又乏又困,她还瓜哒哒想和人拉个闲,耳朵聋背的又拉不到一块儿。死老婆子像个娃娃一样也看时下呢,尤其人多了她还话多爱管闲事的很,动不动把人指拨过来过去,像谁不知道该干啥活一样,有时候我就一肚子的气,咋看咋碍眼!你给说让搬到偏窑里住着去,她吃饭涎水吧嚓要慢慢磨着吃,一个人其实住偏窑里还自在。给你说了几回了全当了耳旁风,你是张不开嘴还是害怕你妈不愿意?咱们吃喝又没有少着她,偏窑正窑着那哒还不是住人的?住偏窑里难道还把她贱眼子看咧?你这个人呀!有时我气得跟你说不成……”猫吖几次责骂后,存生仔细琢磨猫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自从玉兰上次来给王家奶奶拿了几包奶粉,并建议她每天肚子空了喝点奶粉。王家奶奶像得了圣旨一样,几乎每天都喝一两袋。窑里进去一股子奶腥气味道,偏偏存生一家大小都喝不惯任何和奶有关的东西,包括以前的麦乳精。存生闻到刚冲泡的豆奶粉散发出来的豆腥气味道不由得犯恶心。渐渐地,一迈进门槛总是有一股散不开的奶腥味儿,就连王家奶奶身上似乎都很明显。燕燕有时给王家奶奶换洗衣裳,一边洗一边嗷嗷地嘟着嘴从嗓子眼里往上泛。但是存生又担心把他老妈挪到偏窑里,庄里人传道出去人背后地里说闲话戳他脊梁骨。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给王家奶奶说了出来,起先王家奶奶不悦意,冷冷的翻了存生一眼。熊家老妈在旁边笑呵呵地打圆场说:“他姨娘,其实住那边清闲,你想睡就睡,我也看着你中午做难着,时常丢盹拉闷儿,半眯半醒又睡不瓷石,还不顶你挪到偏窑里。燕燕一晚上看书呢,咱们两个都睡偏窑里也是个伴儿”,王家奶奶听了熊家老妈的话脸才慢慢舒展开来。

虽然熊家老妈做王家奶奶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还要比玉兰小几岁。不管年龄论辈份,两个亲家却相处的极为融洽,王家奶奶也不避嫌,时常在熊家老妈面前唠叨猫吖的诸多不是。连带着秀梅一起编排,嫌秀梅安不下心来好好过日子,娃娃那么大了不知道经管,一个个惯的油皮逛脸不听话。三天两头的跑白家洼浪门子。遇上天阴下雨,伙上庄里几个女人,麻将能从早刨到晚,着急晚上半夜还提里哐啷地打。现在女人家一个个都不成个女人,不捉针线缝缝补补,把下一代人都教日踏咧,看而今我们燕燕小燕,袜子烂了都不会撩,更不用说扎花做鞋垫了,明朝个寻下家谁敢要。熊家老妈一边宽慰一边嗟叹,又搬出她的三个儿媳妇,一个个地数落年轻人的各种她们看不惯的做派。两个老太婆争相敞开了嗓门大声在窑里说话,站在窑背上都能听的清楚,一个说完另一个人跟着附和,“对对滴!刚就是这样!”“对着呢对着呢!”……两个老婆子都有着相似的处境,好多的观点都能达成共鸣,说到激动处两个人手拉在一起,相互轻轻地拍打着干瘪的手背彼此给予慰籍。属于她们当家作主说话站住脚跟的年代已不复存在。她们像槽头上卸了辔头拉不动犁铧的牛马骡子一样,得看主家的心情添草下料。好不容易两亲家坐一起,就把心里的隐忍的憋屈和满肚子的苦水全部倾倒了出来。燕燕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的倾诉,不由得联想到她自己的苦衷,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唉!活在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难肠事,比起奶奶和外奶那一辈人,她们总算是幸运多了,至少没有受过裹脚闹饥荒饿肚子的磨难,比起这些,燕燕又觉得她的那点不如意也算不上啥,反倒心里舒坦起来。她走进偏窑里站在门槛上笑盈盈地打趣两个老婆子说:“你们两个老婆子凉皮吃多了,光知道拉是非谝闲传,声音大的把窑顶都能抬翻过。小心传到人家我舅母或者我妈耳朵里,看不把你们两个老婆子倒到沟洼里去!”凡是骂王家奶奶的话她都听得真切,不等燕燕说完就“呸”一口唾沫溅出来,嘴里嘀咕着“猴怂猴怂”的骂叨。熊家老妈笑嗔着说:“又没个外人,我们两亲家说到哪撂到哪。除了你反舌告状,我不相信她们还长了个顺风耳”。

一次,在王家奶奶的要求下,熊家老妈帮着王家奶奶坐在墙角的太阳坡里洗脚。洗脚的活儿都是玉兰回来干,开春的时候玉兰来电话说是干活的时候把腰闪了,过了几天不见好还住了一回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王家奶奶听说后像是自己得了病一样,一连呻唤了好几天,怨天怨地咋不把她早早收管了,长头都活出来了,还留着她在世间遭的啥罪。既然阎王爷不收,咋不让人身上全换着过几天?王家奶奶一个人自怨自艾,说到动情处,声音都带着哭腔。燕燕听着这些话,不由得想起猫吖骂王家奶奶的话:“你看那嘴上说活够咧活够咧,实际上害怕把她死了”。

洗脸盆的水面上漂了一层白花花的沫子,熊家老妈还拿着剪刀往下刮长期捂着不见光的通体泛白的脚后跟,边刮边把剪刀刃在水里冲洗一下。两个老婆子还不忘各自回忆她们那个缺吃少穿人潦倒的年代,它就像留在脸上的一块胎印一样,每每照镜子不由得有一番感慨。王家奶奶扭曲的小脚就是那个没落的旧社会留在新时代的一块石碑,篆刻着过去的荒唐可笑。熊家老妈也不属于大脚丫,听她说,她小时候也被父母裹了几天脚,刚裹上时疼的她跪着膝盖爬着走,所幸她是家里最小的,家里大人出门干活,上面的几个姐姐不忍心看她撕心裂肺的吼叫,偷偷地帮她取掉裹脚布。熊家老妈小的时候,农村里人已经对裹脚的事儿看得不那么重要了,也有思想超前的人家完全放开了女娃的大脚任其自然发展。大人们起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也按耐不住颇烦,索性大明大胆地放开不管了。虽然熊家老妈的脚面看起来还有骨头朝上翘起的痕迹,比常人的脚显得小而扭曲变形,但是走起路来和常人差不多。燕燕在一旁倒水添水,她不忍心看王家奶奶那双恐怖的脚,又好奇的瞄上一眼,不由得籀紧鼻梁啧啧啧地砸吧嘴。这哪里是人的脚?像正月里煮熟透烂的猪蹄子两边一蜷紧篡在一起。那个让人垂涎欲滴,这个看着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猫吖得知自己的亲妈给她婆婆把脚泡着清洗了,心头一股子莫名的火气,涌到嘴边她就没好气的数落熊家老妈说:“妈!你也是命苦!一天闲的没事了不会睡觉去嘛!给死老婆子洗的哪一门子的臭脚?叫我哥哥几个知道了,背后地里还不得戳我脊梁骨!我们死老婆子比你命好,西峰她娘每次来从里到外给收拾一掺。死怂憋路的老婆子,指得没指头了,让你给她洗臭脚!我把你叫来主要打着修房的由头让你松散几天心。不是叫你给我们老小当佣人来的……”,猫吖想到哪说到哪,不停地责怪熊家老妈,熊家老妈阴沉着脸听了一阵,头也不抬地说:“你快把皮嘴夹紧不要说了!我给你老婆婆洗个脚咋咧?把我肉少了还是把我脸面伤了?人都有老了的一天,你娃嘴上要极点德,老人说的话‘廊沿水照窝窝跌’,你就剩这么一个老人了,况且年轻的时候为你们的烂肠日子也把力没少出,你们现在日子过到人前头了,脚巴骨牙杈骨上劲都大了。前有车后有辙,你眼看着四十几的人了,一眨眼三个娃都大了就到你们跟前了,把那嘴上少说点丧德的话。明朝个娶了儿媳妇当了婆婆,混到我和你婆婆这个份上,你就知道老了有多做难了。我这一辈子已经把人亏了,把儿女没有引导好,现在落了这么个下场,你大一走把我丢下越到难活人了。你娃可不敢学我……”熊家老妈说到熊家老爹,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哭诉起来,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猫吖后悔自己不该那样数落自己的亲妈,递上手帕帮熊家老妈一边擦眼泪,一边轻拍着肩膀语气轻柔舒缓地说着宽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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