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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农历四月,塬上的气候逐渐稳定。存生的新地方也即将落成,按照计划收麦子前就能搬进来。五间带雨棚的正房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在猫吖的一再要求下,带一个小卧室的客厅里铺上了透亮的白色瓷砖,其余几个房间都是砖头地。为了给客厅地上铺瓷砖,存生两口子唇枪舌战了几番。存生不赞成铺瓷砖,他的理由很充分,“咱们又不是人家城里的人,出门到处水泥路脚底粘不上泥,把那个求干子铺上又不实用,还要拿个抹布趴地上收拾,看人的样样呢,还不是尽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去了,颇烦死咧!砖地多方便,脏了洒点水几苕帚疙瘩扫完了。尽是看——唉!”猫吖执意要在客厅铺上瓷砖,她也不甘示弱的回怼存生说,“你快嘴夹紧,结婚几十年了,见你拿苕帚疙瘩扫过一回地吗?又不要你收拾,你把你心里话说,就是舍不得那几个钱。咱们花那么大的代价修地方呢,啥都是新时的,我就爱个瓷砖地,你跟我在这胡歪歪啥呢!我把牛钱大头子都出了,还在乎一个鞭子钱吗?你不买我托人去买,反正我铁了心要铺瓷砖。你再骚情跟我抬杠,我把几个房里都铺成瓷砖地,不信你试活一下!”猫吖一副誓不罢休威胁的语气,存生嘟嘟囔囔地翻着白眼瞪着猫吖,把气都撒在了院子里乱摆放的工具上,踢得提里哐啷的作响。匠人们一边干活你一言我一句说笑着打圆场,老九半开玩笑地说:“唉!这修这么一院子地方把半辈辈的家当都赔上了,不过铺上瓷砖也好着呢,你看着,以后修房的人家家都是瓷砖地,到底亮堂上档次么。你看你们这房修的,红瓦白墙绿门框,客厅里再把瓷砖一铺,哎呀呀!啧啧啧——城里给个楼房都不去住。明儿个大门上的瓷砖再一贴,你再站门外头看那个气派!来回的过路人哪个看着这一院子新地方不眼热!”存生手插腰里出了一口长气说:“眼热啥呢!把人一层子皮都打折到这了。半辈子修了两处子地方,挣点钱都葬在地方上了。到现在工钱都没个着落呢。我看麦子价合适了,把底下的万打十斤麦子卖求了算了,省的人费劲巴活的往上拉。”

最终,新地方细微处的设计都是按照猫吖的心思来的,客厅正门两边对称的贴着两幅带有图案的瓷砖—蓝天白云下花红柳绿,燕子翩翩起舞,喜鹊枝头探头报喜,和左上角的“满院春光”相得益彰。酒红色的大门和边缘一圈的瓷砖一个颜色,红底金字门楼牌匾上赫然写着“福居鸿光”四个大字。这是存生唯一做主选的字,他解释不清意思,就是凭着感觉觉得这四个字比“家和万事兴”、“人勤家兴”、“紫气东来”等等都趁他的心意。

上房偏隔壁的两间伙房外带一间粮食房主体都是一砖到顶,唯一就是存生两口子当时手头实在太紧张买不起水泥檩条。湾里院子牛圈门墙角立着的木头椽正好派上了用场,还有她们两个这几年卖菜积攒的上百个竹筐。存生和猫吖两口子铆足了劲头,还连夜在沟道里砍伐了自家的几棵老柳树和椿树做大梁,白天猫吖自己顶半个小工子伺候匠人。老九当时极力相劝,让存生两口子借点钱买水泥檩条,“到底结实耐用,木头椽时间长了烟熏火燎不耐实,加上虫馊臊咬,不掉顶棚的话,夏天光虫馊的沫沫面都够你一收拾”。存生两口子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拿木头椽当檩条,大不了以后花钱再掉顶棚。他们不想再开口借钱,现在的支出已经超过了原本四万封顶的预算。匠人们的工钱拿卖麦子的钱来顶刚刚好。这样下来修年攒一院子地方将近五万了,猫吖一听这个数字吓得连连吐舌头说:“愣怂!我都没料想到咱们真个还有点家当呢!”。转念又一想辛苦多年积攒的存款和家当还没来得及捂热差不多又都踢腾到地方上了,猫吖多少心里有点失落。借了人钱迟早还得还,再说还有燕燕这一头,万一工作有回旋的余地,他们准备张口借钱也是为娃娃的将来打算。以前主家的几间牛圈只揭了房顶,墙刚好和大门连在一起当院墙,几根镶进土墙的木头椽还呲牙咧嘴地翘在半空中,他们也准备等着以后有了钱再砌成砖头墙。角落里先简单砌了个茅房,旁边的空地上宽裕了再盖几间牛棚,现是把牛看在以前的几间旧房里,连带草房和杂草房刚好都有存放的地方。塬面上不比湾里,随便看好地方挖个洞就能安放猪狗,猪狗的窝窝必须得搭个遮风挡雨的栅子。存生两口子不愧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好手,凡是老地方能派得上用场的尽量不再浪费钱买,几间偏房的门都是湾底院子里拆下来的旧门窗。晚上剩下他们两口子时,存生习惯站在正房的对面手叉腰里欣赏他的杰作,像欣赏着一副美丽的画卷,还不住地给猫吖鼓劲说:“小伙子!能成的很了,这就攒劲的很!庄里的有几家能修的起咱们这一院子地方?自打咱们买地皮修房子,红了多少人的眼窝。说风凉话看笑滩的不在少数。谁还能相信咱们两个靠贩菜还供了三个娃娃,能修得起这么好的一院子地方。就连他二舅都把咱们矢量了!多少人明里暗里的不服气,咱们这回也算是争了一口气!”猫吖听着存生最近一直把她叫“小伙子”,抿着嘴斜眼瞪了存生一眼。脑海里即浮现出那些不屑的眼神和表情,感慨地说:“这人他妈的,你过得不好有人看笑话瞧不起,过得好也有人说风凉话不服气。就连老八婆娘都是的,你看而今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啧啧!我有钱那是我没黑没明的苦来的,又不是半路上抢来的,或者是卖女子贪便宜捡来的。都管求不是闲事!一个个都心浮不正,见求不得别人家烟囱里咕咚咚冒烟……”,猫吖虽是愤愤的说着,手搭在后腰上看着眼前崭新的房子,都是自己一手设计打造,甚是心满意足。

老地方的院子里虽然拆的破败不堪,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燕燕每天早上起来给牛把料草搅拌好,就顶着洗脸毛巾先把墙角扫帚扫不到的拿苕帚扫出来,再拿扫帚把整个院子漫干净。虽然有几个窑里的门都被拆卸拿到了新地方,院子里比起往日显得空洞凌乱。眼见着即将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院子,燕燕也是满心舍不得,每次洒扫都像要在心里庄重地做一次告别演讲。王家奶奶总是一边揉搓着膝盖一边不停地念叨:“都是些败家子儿,好好儿的一院子地方把它拆卸的七零八落的不像话。你们都搬上去住新地方去,我不去,把我一个人和狗留老地方照料菜园子和果梅树。塬面上的敞口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搬塬上都吃土去呢吗?我不去,窑里冬暖夏凉多舒服,我还能活几个日月,我不跑塬面上吃风去……”,燕燕听习惯了王家奶奶的唠叨,已不再和她顶嘴抬杠。现在和王家奶奶说话太费劲儿了,打手势交流都比扯着嗓子说话轻松。王家奶奶指使燕燕倒水拿个东西时,她也不像以前一样故意顶几句嘴,漠然的塞给东西转身走开,王家奶奶也总是像个缺理儿的小孩一样嘴里嘟囔几句:“谁又把你惹了啥?一天到晚不说话皮脸拉的八尺长给谁看呢……”,燕燕也不还嘴,她知道王家奶奶想有个人和她说话,可燕燕更喜欢和自己对话,王家奶奶总是说些她不爱听的话,比如她埋头看书不搭理她时,她就开始唠叨起来,“把那求干子书念那么多不顶用,女子娃娃找个好婆家才是正事”、“把书都念到头里头去了,一天像个二瓜子一样闷不吭声,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还不如做点针线,以后缝缝补补不求人”……燕燕不耐烦听类似的话,王家奶奶经常挂在嘴边唠叨惯了,她也习以为常,听之任之而不再反驳。熊家老妈一走,院子里经常她们奶奶孙子两个人,大多数都是王家奶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碎碎念叨,随心所欲的想起啥说啥。王家奶奶也不像以前一样啥事情都想打问个明白,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炕头上透过窗户玻璃往洞门口望,眼睛困了就点头打盹儿。要不就平躺在炕上张大嘴巴呜呜的扯着呼噜,她的瞌睡越来越多,能没黑没明的一觉连着一觉睡。偶尔王家奶奶也有不扯咕噜平稳睡觉的时候,只是这样把燕燕惊吓了好几次。听不见呼噜声,她看着王家奶奶的胸腔不随着呼吸浮动,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被什么东西拦在半空中下不来,大张着的嘴巴一动不动,燕燕赶紧过去伸手把食指放在王家奶奶的鼻孔边,试图掐她的人中,王家奶奶像是做梦被人推了一把,“呼”的一声一口长气从鼻孔窜出来,她自己也被惊醒过来,看见燕燕劈头盖脸地就骂:“死怂女子,没事掐我弄啥?”燕燕凑到王家奶奶耳朵旁大声笑道:“你刚才一口气出不来,我害怕你死了,准备掐人中救你哩!”王家奶奶眨眨眼睛翻个身欠着身子说:“死了啥还好!死起死不了,活着猪都日眼,唉!到底死了安稳……”。不一会儿,王家奶奶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盯着熟睡中的王家奶奶,燕燕时常胡思乱想,万一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王家奶奶要是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死了怎么办?两旁世人一番哭哭啼啼吹拉弹唱,挖个坑填埋出一个坟阙,三年一过影行全无。唉!活一世人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但是人来到世上都要走这一遭,自己哭着来世间,又在别人的哭嚎声里离开。她转念想起中学语文老师说过的话,“想来人都自私的,你看那丧事场面上活人铺排着哭死人,不是说一下子有多舍不得,还不是都在哭自己,你细听嘴里都一个劲儿地念叨‘你走了我咋活呢?’”,燕燕后来仔细观察,真的还是这么个现象。尤其是农村里谁家没了老人,儿媳妇子拍打着大腿面连哭带嚎,嘴里嘟囔着一大串自己不如意的事儿,越哭越想越难过,于是把满腔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惹得院子里帮忙的女人家都想起了自己不如意的事儿。做饭的女人撩起围裙拭擦眼泪,把自己的难肠事一番倾诉,眼泪鼻涕淌几股子后,浑身都松散下来,墙角边鼻涕一省,象征性的往围裙上擦一把,随手捏一疙瘩肉或萝卜大快朵颐起来,一边说笑一边又开始围着锅头拉起了家长里短的是非。

每到星期六早上,王家奶奶都兴冲冲地趴在窗台透过玻璃望外面,她在等着颜龙回来。如果天气好颜龙每周六早上背着书包一个人从城里走回来。王家奶奶舍不得他一个人走,生怕坡道里一个人走路不保险遇上长毛子二流子,尽管社会治安已经越来越好了,可王家奶奶那个时代的土匪二流子在她的记忆里成了永不磨灭的印迹。等不见颜龙回来,她总是烦躁不安的骂存生两口子:“一天打那样的挣钱呢,还不是就为了这么个儿!坐车能花几个钱舍不得给娃给,看看娃自从上了那个烂怂高中,给我瘦的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了,穷家富路,家里是没有吃的还是没有花的?多给娃给点钱花不完了装回来怕啥,把我娃抠囔成啥样了!饿的满脸都起痘痘呢……”。其实,不是猫吖两口子舍不得给颜龙给钱打车,是颜龙自己为了省三块钱的路费,只要天气好,他都和同学约好一起走山路回来。节省下来的钱有时还在学校附近买几个酥馍给王家奶奶带回来。王家奶奶感动地逢人就称赞颜龙有孝道,“我颜龙这一点比我燕燕都强。那女子娃娃脸就是朝外着呢,小时候我也没少疼惜,在城里上了几年学我连个酥馍渣渣都没见着……”,这番话王家奶奶都是背过燕燕给人学说的,她生怕传进燕燕耳朵里,燕燕给她记仇以后再使唤不动。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即使燕燕脾气不好性子倔,动不动就怼她和她抬杠,现下好歹还有个人在眼前头晃荡,总比她一个人像坐牢一样早上起来盼天黑呆着强。万一哪天像碎坑坑他们三爷一样,一觉睡得一口气上不来死了身边惜慌得连个人都没有,等后人想起他老大的时候,人都僵硬得连老衣都穿不上去了。正如庄里人评价王家奶奶的话说:“老婆子耳朵背了堂还是一门清儿”。燕燕觉得王家奶奶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跟她说话语气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以前的奶奶是个长辈大人,理直气壮的指使她干这干那。现在的奶奶似乎身陷囹圄,使唤她语气里多了点刻意讨好。这让燕燕有点儿难过,她甚至怀念王家奶奶以前对他们三个大喊大叫没完没了唠叨谩骂的时光。

跑塬上几个乡的班车越来越多了,上了塬不管去哪个乡,白庙都是必经之地,也有几个固定的私家面包车来回往返拉人。现在塬上人进城办事买东西更方便了,从白家洼大柳树搭车不到半小时就能进城。平凉到栾塬这一条线路现在被秋霞和文奎两口子买断,一天早中晚三趟固定时间往返。秋霞两口子跑了几年车就在城里也买上了楼房。秋霞二胎又生了个儿子,和婆婆公公的关系也缓和了。两口子经常跑车拉人没时间经管小孩,婆婆公公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孙子的义务。秋霞婆婆也不像以前,见了猫吖就指桑骂槐。可猫吖是个记愁的人,即使路上偶尔碰见了,她也装作没看见偏过头不打一声招呼。只是在存生跟前发表一番言论:“你看秋霞婆婆那几年像个疯狗一样,牙叉骨上劲大,到处爱咬人,再看看她现在,人家两口子过好了,城里把楼房也买上了,她又对人家秋霞摇着尾巴讨好人家,真的是溅痞子货。她还想和我说话呢,我头一拧就不搭理她,我成想,那几年你把我没少冤枉欺负,你忘了我还没忘!”

猫吖两口子有三轮车平时很少坐秋霞的班车进城。秀梅喜欢在猫吖学说秋霞:“秋霞现在有几个钱了,日子也过好了,眼头高了就不把咱们这些亲戚都不往眼睛里搁了。坐她的车看着把她难为情的,生怕咱们占便宜不掏车费的嘴脸。那个女子跟她爸直接从钱眼眼里跌进去了,光人钱不认人。啧啧啧!你说收咱们的钱我都能想得通,收她外奶奶的钱我就心里不乐意。你没妈了应该你外奶奶最亲么,还能伸手管我要她外奶奶的车钱。我一下子气多憎恶的不行了。前几年他们两口子哪回来,即就是家里粮食紧缺,我照样压饸饹面伺候着。把粮食都为了狗还能摇几下子尾巴,真是个白眼狼,跟他老子一样光知道勒搜旁人的……”,猫吖一边搓刨着脖子里的汉渍垢痂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等秀梅发泄一通之后才说:“那怪咱们贱眼子么还能怪谁?姑娘侄女亲算啥呢?而今娘老子六亲不认的人都大有人在还!三块钱么,给了就给了,你领的妈坐车给你行孝呢,人家凭啥不要车费钱。三块钱又不是在肋骨上割肉呢,有啥想不通的,你就权当你那饸饹面喂了狗了。跟那号人争竞啥呢!”

秋霞两口子跑塬上这一条线时间久了,塬上人也摸索出了规律,提前半小时就在各个路口上等着。这给跑黑车的车主有了可趁之机,他们经常踩着班车上来的点拉等待在各个岔路口搭班车进城的人。秋霞两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提着菜刀斧头直接拦路抢人,文奎咬牙切齿地威胁着:“我把你个狗日的!老子花钱买来的线路,平凉城里敢抢老子饭碗的人狗还没生下呢。狗日的你!以后看见你再拉我的人,见一回老子日嚼一回”。文奎两口子的心黑霸道在塬上也是有点儿传说的,拉黑车的人自知理亏嘴上顶撞几句,最后都是灰溜溜的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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