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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过年猪的前一天是寨河集,猫吖两口子下午卖完菜顺路去了趟熊渠。他们想借着叫熊家老妈吃杀猪饭,把她接到白家洼小住几天。猫吖在白庙集上碰到熊家老妈早就提过,熊家老妈知道猫吖来是要接她去浪,满脸的欢喜状。猫吖为了不给娘家人留下口舌,吃饭的饭桌上故意笑着问效忠两口子说:“大哥,我明儿个准备杀猪呢,我想把妈接过去浪几天,你们明儿个没啥事把娃娃们都吆喝上都过来吃血馍馍来”,效忠放下饭碗,拿手掌擦了擦嘴巴说:“那能行啥,反正腊月里人除了一天吃两顿饭,都闲闲地在家里坐着。妈心急了就让浪几天回来过年。上回到你们我看你们猪喂的肥得很,今年估计能杀个二三百斤吧。我们庄里这几天也天天有杀猪的场场,二妈家准备明儿个也杀呢,今儿个小文媳妇都叫着红霞和你大嫂子帮忙做血馍馍呢。进了腊月门天天荤腥人也受不了。”熊家老妈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几件换洗衣服。腊月里的天气过了六点已经完全黑了。吃罢饭猫吖两口子没有多逗留就回了家。
颜龙放了寒假王家奶奶再也不牵心颜龙了。只是看着颜龙今年过来个子窜出了不少,整个人清瘦了一圈,燕燕站在旁边刚齐耳朵尖儿。王家奶奶心疼地念叨着:“学校里的饭就是不养人,看把我娃瘦成啥样子了,脖子又细又长,我看着都难纣着那个大头。再看那个大脚板,那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杀了猪好好吃点肉看能长点肉嘛,上了个学堂把我娃瘦气成啥样子了!”燕燕听见心里很是不美劲儿,撇着嘴翻着眼窝瞪着颜龙说:“八十老向着小,这些孙子一哒,属奶奶偏心你!哼!这下你就应该伺候老奶奶,谁让她那么偏心眼。”自从颜龙回来,给王家奶奶提倒尿盆,端茶倒水煨炕的活颜龙都包了。
正值青春期的颜龙,满脸的青春痘像麻子一样布满了整个脸庞,鼻棱上更是有几个高高隆起的红色丘疹。他们姊妹三个除了小燕脸上光光堂堂,燕燕和颜龙的脸上都被青春痘折磨的够呛。燕燕十七八那会儿,额头和下巴的痘痘反反复复就没有消停过,有段时间满脸都是,痘痘折腾的她一度没有了自信。他们学校旁边有家药铺,店主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给她专门配制研磨了一盒擦脸的药,只要涂抹上去脸上就会变得光滑,痘痘也就少了,只是要长期依赖那种药膏。毕了业以后,燕燕脸上还是不停地长痘,只是没有以前那样频繁,只要冒出个痘痘,燕燕也想尽办法用牙膏涂抹,用冷水洗脸,挤得满脸痘印。等她想起那家药铺再去配药时,药铺已经搬了地方。颜龙脸上的痘痘比燕燕还严重,而且都是大颗粒的丘疹,脊背后面脖子里都是。等到痘印干瘪里面就包裹着黑色的囊肿。颜龙经常对着镜子挤,后背上够不到的地方,燕燕就帮着挤出来。两个大拇指对准干瘪的痘印,稍微带点气力一挤,像虫卵一样的黑头虫连带着白色的身子一股脑就钻了出来,留下一个圆鼓鼓的小洞。燕燕呲牙咧嘴的一边挤一边不断地呻唤着恶心。幸亏她现在只是偶尔脸上冒几个,就那样都让她烦恼不已,开玩笑的说:“唉!咱们这命苦不能怨政府,谁让咱们都是油性皮肤,遗传了爸爸的糟粕基因。你说痘痘咋不起到沟蛋子上,反正也没人看见,长多少都不操心”。颜龙接过话茬直接说:“起沟蛋子上不是还在各家身上嘛,你知道痘痘起到哪达人最不操心?”燕燕好奇地连忙问是哪儿,颜龙哼哼了两声,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愣怂!这个都想不出来,干就起到别人身上最不操心么”。燕燕恍然大悟,笑着一巴掌拍打到颜龙的脊背上。
熊家老妈的到来让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王家奶奶,有了个陪她拉闲的伴儿。于是两个老太太吃罢饭靠着被子坐在热炕上,手统一塞进腿裆里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起啥说啥。燕燕打小就喜欢听熊家老爹讲的古经,现在又缠着熊家老妈给她讲他们那个年代旧社会的事儿。突发奇想地问熊家老妈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像电视上演得那样,骑个毛驴搭个盖头就出嫁了。熊家老妈沉思了一会儿,无不感慨地笑着说道:“我们那时候可怜的哪还有而今人那么享福。我出嫁前连你外爷像啥模样都不知道。你外爷年轻的时候箍窑手艺好,光听人说个子高人攒劲。我们家里姊妹子多,河段里都是山地收成又不好,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十五岁上我大就拿我换了一斗麦子面。我十六岁上就把你大舅生下了。唉!那时女人可怜的,又没有个计划生育,结了婚就像兔子一样一年一窝子。有的女人着急生养到地里大襟子撩起来就抱回去了。我算……”熊家老妈停顿了片刻,嘴里鼓捣了一阵又说:“算上糟蹋的,狼叼去的,我前前后后一共生养了八个。那把人鬊死了,儿媳妇和婆婆都大着肚子一起生,你碎舅还比你向前哥哥小半岁,吃得你大舅母的奶长大的。”王家奶奶坐不住了靠着被窝眯着眼睛打了一会盹儿,她的耳朵时好时坏,倒是听清了熊家老妈说的,她打了个哈欠说道:“那会女人把娃娃养地里干就不是啥稀欠事,男人家出去糊口,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女人恓惶的又是娃娃又是庄稼地”。熊家老妈附和了一声,两个老婆子又开始随心所欲的抬高了嗓门拉呱了起来。燕燕赶紧打断她们的谈话,甩着熊家老妈的胳膊让她继续说骑着毛驴出嫁的情景。熊家老妈看着王家奶奶坐得吃力的样子,给她拉了个枕头让把身子躺平了舒服。王家奶奶歉疚地说道:“这人老了就窝囊的不行了,我今年个冬天一直迷迷瞪瞪的,眼前头一直不干净,着急就看见我那殁了几十年的老鬼了。成想着跟你好好坐干呢,不由我困乏得直不起腰身。我思想着我怕都过不了年了,赶紧跌倒一觉睡过去还享了福了。”熊家老妈给王家奶奶拉好了被子笑着贴耳朵边说:“他姨娘,你快睡下缓着。冬天人都这样,天气一不好,人坐热炕上都乏疲愣瞪的。眼见着过完年就开春了,天气一暖和,人就像那蛰虫一样都慢慢就缓过神来了……”。王家奶奶的眼皮忽闪着,似乎还在竭尽全力听着熊家老妈的话,嘴巴半张着似乎还要回应些啥,不等眼皮垂下来,又昏昏欲睡了。
猫吖在大房炉子旁边切准备烂臊子的肉丁。今年她也学着庄里几个年轻媳妇子切臊子肉的方法,把切成方块的肉晚上放到院子里冻僵再切。她切一会儿就要停手不停地甩动着右边酸疼的肩胛骨。习惯性的右手提菜称秤,每天至少四五百斤的菜从她手里过,让她的肩膀落下了肩周炎症。酸疼难耐的时候揉面切洋芋丝都成困难。燕燕坐在她对面也帮着切臊子,左手中拇指头上缠着一块布条,就在刚才切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指甲连肉划破了。燕燕嘴上不敢说心里嘟囔个不停,“过啥年呢破烦求子滴,年年烂臊子把人切得胳膊都酸了。咋么猪一杀就有了过年的味道了,我咋看这肥囊囊的白肉都没有一点儿食欲。人也连猪一样,除了吃就是吃,一天天的就是为了一张嘴活着……”
厨房的地上还放着半扇猪肉,猫吖两口子正在讨论到底卖不卖肉。存生的意思卖过半扇留半扇够吃就行。猫吖出于各方面考虑不想卖。明年个她不想再喂猪了,圈里只剩下的两只鸡等着西峰亲戚回来也都杀掉吃了算了。明年个槽上就看两头牛耕种庄稼,考虑到燕燕肯定开了春就要去兰州考试,她也不能总是把女子拴到自己跟前,工作不报啥希望就让出去闯荡几年再说,或许这个女子还能碰个好对象把命运转过来也不好说。其他的牲畜她再也不想喂了,等几个娃娃都一走,他们两个还要赶集也没个人经管,炕上还躺着个老的要人经管。猫吖心里琢磨着,等着几个娃娃都走了,她就要指着存生和老大家商量,给他们留一把大门上的钥匙,他们不赶集便罢,逢集出门不在家的时候,中午过来把牛帮着饮一回,最主要的把炕上的老婆子也照看一下。同样都是生养大的儿子,同样都给把娃娃们拉扯大的,给我们出的力多我承认,我再不好嘴上说着嫌弃,哪一顿饭菜也没少着老婆子的吃喝。老婆子如今腿脚不灵便躺到炕上,你们当老大的总不能像个外人一样不问不管,十天半个月了来走个过场。存生这个人像害怕老大得很一样,心里浊气张不开嘴说。这下他再不张嘴给老大家说这个事,我就把这个话说到桌面上,不行了就像邓家庄那谁家一样,一个儿跟前住一个月。
猫吖一边切肉一边在心里思量着,想到最后都是些气话,又觉得自己是个怂人,光知道逞能嘴巴犟。真的让她把老婆子推搡出去她还良心上过不去。今年个冬天她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看着王家奶奶的脸她就瘆得慌,不敢正眼瞅一眼,娃娃和存生都说她是心理作用。为了证实她的预感,于是她就开口问熊家老妈说:“妈,你看燕燕她奶奶脸势好着吗?人家爷父几个都说我心理作用,往年一到冬天喊叫着给她买药挂针,把人破烦滴够够得。往年脸上啥样子我倒记不清楚了,今年个人家不喊叫呻唤了,我还不习惯了。我那天仔细往脸上看了看,怎么感觉像脸势不好。”
熊家老妈坐在旁边帮着剥葱蒜,听猫吖如此说她附和着说道:“我咋么也看着像不好,秋季里搬玉米棒棒我来浪的时候,腿脚不灵便脸色都看着精神着呢,还跪倒地上给你们能剥几个棒棒。咋么这回来一下子脸上骨头突出来了,一直看着迷迷瞪瞪地睡不醒。前脚还和人拉闲着呢,后脚又丢盹打梦去了。人老了身上没有血色了,你看那胳膊手上就剩下点干骨头了。”
猫吖试探性地问熊家老妈说:“妈,你见的多,你看我们燕燕她奶奶能耐活到开春吗?前几天晚上我还听着信侯在我们后院树上叫唤的声音,我一直心里成瘾的往他奶奶身上想呢。这个信侯可怪得很,我们庄里王天柱殁的前几天,彩霞她妈就跟我说,一晚上叫得她瘆人得不敢睡觉”。坐在旁边的燕燕停下手里的活,吓得瞪圆了眼睛,让她奇怪的是她一晚上睡得沉得连一点儿声响都没听着。
存生提了一桶碳进来往炉子里丢了几块,火苗瞬间从缝隙里冒着青烟窜出来,灰尘渣子扬撒了一炉面,猫吖正要开口骂存生邋遢,存生知趣地取下挂在炉筒的抹布擦拭起来,边擦边说:“你这个人呀!作精起来就没完没了,信侯那个东西就是晚上出来叫唤的,阴阳怪气地跟上疯子扬土呢!”猫吖翻了一眼存生再没做声,好奇心驱使燕燕赶紧问熊家老妈说:“外奶,我外爷殁的时候信侯到你们院子周边叫了吗?”熊家老妈抬起头想了一下说:“咥求叫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信侯那个东西有时候有点神呢,为啥咱们农村里人叫个信侯呢,凑是提前报信的,老一辈人都那样说呢,谁求知道灵不灵。我反正看着你们她奶奶脸上不太好。寒冬腊月就是个要人命的节气,能扛到开了春就稍微能好点。你们燕燕她奶奶今年个有八十五吗?”听熊家老妈这样问,存生坐在一旁算计起来王家奶奶的年纪。一七年的生辰,过了正月十五就八十六的人了。
猫吖两口子最后商量还是卖掉那半扇子猪肉,毕竟还有点欠账。如果王家奶奶有个啥万一,到时候也是弟兄两个一起承担。存生听熊家老妈一说,又进到王家奶奶的房里转了一圈。王家奶奶半张着嘴巴睡觉,脸面上布满了黑青的斑点,凸出的骨头连着褶皱的一层表皮。颜龙趴在旁边的被窝筒里探出头写着作业,和颜龙庞大的身躯相比,王家奶奶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孩的身体。存生叹了一口长气,转身把放在中间的炉火架旺,出门叮嘱颜龙说:“你趴到炕上写字要注意眼睛”。
外面黑漆漆一片,吹了一天的西风搅雪终于随着夜幕降临消停了。今年的冬天一直保持着干冷的状态,还没有安安稳稳地下过一场大雪。庄稼人都盼着年三十跟前下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这样才有个正儿八经过年的样子。
风把电视信号锅吹得收不来多余的频道,颜龙拿着遥控器对准电视翻来覆去地按着,找不出来一个中意的频道。颜龙一气之下搬来了梯架爬到雨棚上面去调整电视锅。存生配合着颜龙一边按着遥控器收台一边回应着指挥颜龙。猫吖和熊家老妈,还有燕燕三个人围着炉子一边磕瓜子一边拉呱着闲。熊家老妈喋喋不休的学说着熊渠庄里的家长里短——小庄里改全家媳妇怎么一来二去跟了个有钱的老回回跑了;牛娃家男人在外头混了几年领了个半老不老的婆娘回来了,媳妇子娃娃把牛娃和那个婆娘一顿好打,鞋都没给着让穿直接撵出门了;半脑子霞霞招了个北里的男人进了门,头胎就给生了个儿子娃,那个老男人还把霞霞一家人关照得好,对霞霞也是没得说,走到哪都领着;彩云给到了荒山上,小伙子就是家道不好穷些,人还长得俊得很,还有和燕燕一起耍大的晴晴、丽丽,这些女子都出嫁了,有的娃娃都能跑堂打杂了……燕燕听着熊家老妈把自己很想八卦到的都说完了,生怕突然话头一转,把焦点放到她身上,赶紧转移了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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