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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所杀。www.qb5、com
今夜又是无法成眠的夜晚。
足足三日,她未曾合眼休憩,推开窗让微凉清风登堂入室。
他说得对,那个男人的的确确是断气於她手里,因为握著软剑的人,是她。
若她没有丝毫动剑之心,那似绢的剑身是无力贯穿头骨,夺去一条人命的。他仅是看穿了她的迟疑,推波助澜。
最令她害怕的是,即使犯下了杀人重罪,她却毫无悔意及自责,彷佛三日前的任务是南柯一梦。她该痛苦懊悔的!而今她却只是失了睡意,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竟然还非手刃一名恶贯满盈的伪善者。
她知道她的失眠是为了他,那个消失在暗夜里的索命阎王。
三天了,她有三天不曾见到他,连平日的武训也延宕下来,任凭她静静盘腿坐在教场上、任凭她舞著一套套熟悉或失误的剑法。
她反覆咀嚼著那夜他的一字一句,或许是她惹怒了他,或许是他不满她的反抗,或许……有太多太多难解的或许,她猜、她想,就这样想过一个又一个的深夜。她太倔强,非得想出个合理的答案,而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又无故失踪,导致她不断为难自己。
夜,还好长;心,却仍然紊乱。
檐前缓缓走过一名提著灯笼的白衣男子,她先是怔忡,随即披上外褂,跃窗而出,拦下那道身影。
「二爷。」她出声唤住。
白云合脸上毫不惊讶,彷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举。
「这麽晚了,怎麽还不睡?」
「我睡不著。二爷……这些天不曾见到主爷,他……」她天生便是嘴拙之人,不懂迂回,开口便问出留存心中数日之谜。
「我才与他对完弈,他大概还在书房里。找他有事?」朦胧摇曳的烛火照射在白云合俊逸的脸畔,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
「他在生气吗?」
「生气?」白云合挑起居,露出兴味的笑。难怪这些天阎罗老拉著他对弈,原来是心情恶劣呀。可真苦了他这为人弟弟的,成天看著那张陰沉的阎王脸。
「他没有同您说他为何生气吗?」她一直以为阎罗与白云合无话不谈。
白云合摇摇头,「很多事,他是不说的。」
「他不说,别人怎麽会明了他心底在想些什麽?独自在暗处生著闷气,对他而言岂不更糟?」她知道阎罗是个寡言之人,尤其是谈到他自己时。
「他不说但他做,你可以用双眼去看。」白云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弯的凤眼像极了合黑的墨石,「剥去那层皮相,他想说的话全都表达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说些什麽,我也不想去了解。二爷您说得简单,那是因为您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与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为什麽像二爷您这样的善人会与那般恶性的魔物成为兄弟?」她考量许久,终於问出心底悬宕的困惑。
白云合喉间滚出轻笑。善人?这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奉承。他状似认真沉思地回道:「关於这点,我也相当不解。大概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怜我注视著他,隐匿於笑脸之下的心思是她无法看透的迷雾。
「您当初进入阎王门是与我相似的因素吗?」在她心底总认为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的「正常人」,并且与陰暗狠辣的杀人组织格格不入。
「不,阎王门是我与他一并建立,我绝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环境使然。」他口气淡然。
阎王门是白云合和阎罗一并建立?难道白云合与阎罗是同一类的魔魅邪恶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为钱杀人这样的情景?您头一次杀人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吗?」怜我咬著唇,问道。
「你也是这样质问他?」白云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却冰冷。他垂下头,注视著因风势而摇摇欲减的微弱烟火,「我与他,头一次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解脱前的快慰、报复後的欣然,以及恶梦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著对她说,後一句却朝著她身後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後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後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後,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著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场。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著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著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後一道剑气将她扫倒於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後,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後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麽!?」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麽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著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怞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侞白後背,十几二十条留著半乾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彷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他半拖半拉地领著「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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