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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周六,时小多一贯爱赖床,能从晚上十点睡到早上十点,生生睡出一个十二小时工作制。时遇拎着锅铲把她妹从被子里铲了起来,吼:“床板都被你睡出来一个坑!时小多你是不是又胖了!”

时小多伸了个懒腰,挂在她姐脖子上,口齿不清地嘀咕:“要是体重也能满一百减二十就好了,再叠加一个七五折的优惠券,完美!”

时遇捏了捏手中的铲子,非常想砸开时小多的天灵盖。

正闹腾,客厅的电话响了,应该是林娉然林老师打来的。

时小多倏地睁开眼睛,鞋都没穿,赤着脚就往外跑。她抢在时遇之前冲进客厅,抓过座机的话筒鬼哭狼嚎:“林老师,你是不是喝了旺仔牛奶,忘记了自己还有两个亲生的崽!你快回来吧,时遇总虐待我!”

林娉然笑得喘不过气,嗔了一句:“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贫!”

时遇在一旁冷哼:“是啊,我都把你从九十斤虐待到一百斤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时小多吐着舌头朝她姐做了个鬼脸,然后滚到沙发里,抱着电话对林老师撒娇。

时遇将早餐摆在餐桌上,探头催促:“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小燕山露营烧烤,想参加的抓紧准备,逾期不候!”

时小多举手报名:“我要吃烤鸡翅和牛肉丸!”

〔42〕

季星临又做那个梦了,小男孩躺在一摊血迹上,像是裹着艳丽的毯子。到处都是围观的人,拿着手机疯狂拍照,快门声清脆得近乎刺耳,还有谩骂和尖叫。

季星临裹着一头冷汗睁开眼睛,天还没亮,睡前忘了关窗,窗帘被风吹得拉开一角缝隙,能看见星空和星星。

星星——爸爸在世的时候最喜欢这样叫他——哥哥是星星,弟弟是小星星,他们自天上来,亮晶晶的,带着清脆的铃铛声。

季星临掀开被子去洗手间,起身的瞬间一阵头晕目眩,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踉跄着扑进洗手间,将水龙头调到冷水的那一边,兜头冲着,疼痛和回忆一并涌上来——

他的弟弟——小星曜躺在病床上,周身插满了管子,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医生说星曜不仅摔伤了脑袋,连脊椎也一并坏了,他不会再站起来,也不能再用清清亮亮的童音喊他哥哥。

所有人都在哭,季星临却哭不出来,只是觉得闷,闷得像是要爆炸。

罗燕是星曜的妈妈,季星临的继母,她躲在病房外,哭得眼睛都红了,看见季星临走出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罗燕过门这几年,与季星临相处得不算融洽,罗燕不喜欢他,同样的,他也不喜欢罗燕,但动手撕破脸还是头一遭。

季星临没躲,硬挨了一巴掌,被打得侧过脸去,脸颊通红。

即便挨了打,季星临仍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瞳仁纯黑,安静冰冷。罗燕终于崩溃,掐着他的肩膀发疯似的吼:“有什么不满你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我儿子?星曜才五岁,他才五岁啊!出事的为什么不是你?掉下去的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这一句诘问好似魔咒,锁在季星临耳边,多年未散,变成梦魇。

冷水激得头皮发麻,要炸开似的痛感终于缓和一些,季星临拽过架子上的毛巾,将脸埋进去,湿润的痕迹迅速蔓延开,也不知是滴落的水,还是痛到极致的眼泪。

他生来便有罪,有罪的人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

〔43〕

折腾成这样,觉自然是睡不成了,季星临脱掉湿衣服,坐在地毯上发了会儿呆,然后随便从架子上摸了本书,拿到手里才知道是英语书,那就背单词吧。单词背完了背物理公式,最后实在无事可做,索性开始背生物书上的理论知识。大半本书背完,手机上的闹钟才响,五点半,天光已亮。

对长期失眠的人来说,夜晚实在太过漫长。

季星临换上运动装出门跑步,顺便买早点,回来的时候季怀书已经起来了,推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

季星临倒了一杯热豆浆给她,说:“三叔的户外俱乐部接了单生意,缺个向导,我去帮忙,明天回来。”

季怀书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声音温和:“昨天夜里我听见冲水的声音了,又做噩梦了吗?”

季星临垂下眼睛,半晌,摇了摇头:“没有,我睡得很好。”

他不认,季怀书便不问,只叮嘱他注意安全。

季星临口中的三叔姓“陈”,通过池树认识的。池树读书不怎么灵光,朋友倒是不少,三教九流,路子很广。

陈叔经营了一家叫远游的户外俱乐部,承接各类户外拓展活动,也组织大型赛事,在当地小有名气。季星临情商不及格,运动细胞倒是发达,体力也好,很得陈叔喜欢。

周末这单生意是公司团建,要去小燕山搞野外生存,两天一夜。虽然名字叫“野外生存”,其实就是郊游和露营,俱乐部负责提供大巴车、领队、向导,以及零零碎碎的户外用品。

活动方案上写得清清楚楚,八点集合,这都八点十五分了,人还没到齐。车厢里乱糟糟的,季星临觉得烦,他调高耳机的音量,听英语新闻。

有人挨着季星临坐下,将一块装在保鲜盒里的小蛋糕递到他面前。

李悠微卷的长发垂在胸前,显得脸庞小巧,她有些得意,说:“没想到会遇见我吧?我妈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我在活动安排单上看见你的名字,就闹着要跟来,受了我妈好一顿数落呢!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后座一个男职员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追问:“悠悠,你们认识?”

李悠说:“这是季星临,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是咱们市最年轻的马拉松冠军,特别厉害!”

李悠的话没说全,季星临两年内在不同的城市参加了三场马拉松比赛,一个冠军、两个季军,最好的成绩是2小时15分39秒,在圈子里出了名。

有人将他参赛证上的照片传到微博里,“最帅运动员”的话题直接闹上了热搜,主办方出面联系了相关博主将照片删除,才把事情平息下来。

李悠的声音不小,车上的人都看过来,领队趁机向大家介绍说,季星临是本次活动的向导,对小燕山非常熟悉,有特殊地形和注意事项,他会提醒大家。

参加活动的都是年轻人,打趣道:“难怪悠悠非要跟着,原来向导长得这么好看!”

众目睽睽,李悠料想季星临不会拂她面子,于是又将手中的保鲜盒向前递了递:“尝尝吧,我加了椰奶,很香的。”

季星临拒绝得干脆,说了声“我不吃甜的”,然后自李悠身前绕过去,坐在领队身边。

李悠咬了咬嘴唇,神色变得不太好看。

领队跟季星临合作过几次,算得上熟人,知道这小子脾气臭、性格乖张,立即站起来和稀泥。他先说了几句惯用的场面话,然后十分详尽地介绍了一遍小燕山的风貌概况,把这个海拔不足一千五百米的小山包形容得天下仅有、不逊五岳。

季星临听着,有点儿想笑,舌尖带着橘子糖在嘴里转了个圈,撞上齿列,“喀”的一声。

有些人哪,口口声声说不吃甜食,却在背包的暗袋里藏了好多橘子糖。

〔44〕

一块出去玩的都是时遇的同学,上车后时遇敲着时小多的脑袋教她认人,这位是张姐,这位是李哥。时小多乖乖巧巧,逐一问候。后座还有一只黑背大狗,时小多指着黑背,问:“这位该怎么称呼?”

狗是李哥养的,李哥道:“它叫巴斯,今年七岁。”

有人开玩笑:“听说狗活一年,相当于人活六年,这么算下来,巴斯也有四十二岁了。”

时小多点点头,向巴斯打招呼:“叔叔好。”

满车的人都笑了。

去往小燕山的路上,季星临给每人发了一个求生哨,银色的,刻着远游俱乐部的logo,告诉他们如果在登山的途中迷路或者走散,通信设备又没有信号,可以用哨声求助。

发完口哨,季星临坐回到领队身边。他对目光一向敏感,感觉到李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季星临被黏得心烦,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头上,压低帽檐,挡住大半张脸,也挡住那道窥探的视线。

正要闭眼假寐,手机叮咚作响,季星临点开微信,看到一个红包,时小多发来的。

几秒钟后,红包下方又跳出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啊,发错人了。

季星临舔了舔牙尖。

如果心理活动能投映在空气里,那么,坐在季星临身边的领队一定会看到,“发错人了”四个字被季星临标注了出来,加上了一个鲜红的问号。

寓意——此处存疑,待定。

去小燕山要走高速,车程将近两个小时,时小多点开微信就看见季星临的名字停在主页上,对话框里没有聊天记录,只有一行系统小字——你已经添加了pluto,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时小多想了想,发了个红包过去,然后假惺惺地解释“不好意思啊,发错人了”。

对话框的左边一片安静,没有回复,时小多咬咬牙,又添了一句——麻烦你把红包发还给我吧,我有急用,谢谢了。

这么明显的司马昭之心,季星临再迟钝,也该回过味来了,他仿佛看到时小多身后竖起了一条绒毛蓬松的大狐狸尾巴!

季星临将红包点开,原数退了回去。

时小多抓住机会,主动挑起话题:“上次的章鱼烧好好吃啊,我可以接受用章鱼烧代替补课费。”

潜台词是,有时间就来找我补习功课吧,我很愿意的!

季星临回忆了一下时小多的讲题水平,跟章鱼烧的好吃程度构不成正比,于是回复:“我不接受。”

收到这条消息,时小多愣了一秒,追问:“你的意思是,我讲题的水平配不上章鱼烧?”

季星临:“嗯。”

嗯?你还敢“嗯”?

时小多气得脸颊鼓起来,非常想代表月亮敲爆季星临的天灵盖!

“嗯”字发出去,季星临再没收到时小多发来的消息,季大神后知后觉,暗暗反省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闲来无事,季星临点开时小多的头像,看了眼那丫头的朋友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季星临还以为自己点开的是本菜谱。

今天:我家遇哥手艺超棒,做的皮蛋粥好好喝啊,爱了爱了!

昨天:烤肠怎么这么好吃!油炸面筋也好吃!

学校食堂的红烧茄子,好吃!拌上米饭,三碗不过冈!

前天:冰激凌,好吃!推荐香草口味的!

x月x日:提拉米苏,好吃!我能一天三顿拿它当饭吃吗?

……

季星临皱了皱眉,用意念圈出重点——遇哥?遇哥是谁?

〔45〕

俱乐部的大巴车将一行人送到了小燕山北麓,活动的参与者被领队和季星临带着,从北麓徒步登山,游览过桃花溪和观日台等小景点后,由南麓的旅游山径下去,大巴车会提前等在那里。夜里就在山上扎帐篷,能赶上看日出。

下车时有人在背后推了季星临一把,季星临重心一偏,险些一头栽下去。他迅速稳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喊了一声:“许斌,你小心点,撞到人了!”

叫许斌的男生抓抓头发,笑出满脸歉疚。

季星临看了许斌一眼,将他的名字和相貌记了下来。

出发前季星临最后一次跟公司负责人核对线路和明细,季星临个子高,话少,言谈沉稳。负责人将他打量一圈,说:“听说你只有十七岁,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

季星临点头:“嗯,我显老。”

负责人哭笑不得。

山路有坡度,走起来很累人,季星临走在前面带路,领队举着一面小蓝旗殿后。

李悠跟在季星临身边,没话找话地同他闲聊,季星临看她一眼,说:“你还是别说话了。”

李悠委屈:“你嫌我烦吗?”

“不是,”季星临摇头,“你肺活量不行,话这么多,容易岔气。”

李悠的脸色僵了僵。

肺活量不好的不止李悠,还有一个时小多。山上没有公路,不能自驾,路程尚未过半,时小多就受不了了,抱着一截木桩子不撒手,道:“科学证明,爬山使人年轻。小明的爷爷七十多岁了,每次爬山都累得跟孙子一样!”

李哥笑得不行,大狗起哄似的“汪”了一声。

黑背大狗巴斯也是个货,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开始闹罢工,咬着牵引绳往回拽,不玩了,要回家。主人李哥没办法,只能把它捆成一个六十多斤的大肉球,背在背上,特别像课文里的挑山工。

时小多自己累成了狗,还不忘嘲笑别人,摸着巴斯的脑袋对李哥道:“不枉我叫它一声叔叔,享受的确实是老干部级的待遇。”

时遇脱下衬衫外套系在腰间,露出浅色的工字背心和细瘦的腰,锁骨下有一行黑色文身,繁复精致,是电影《卡罗尔》里的那句台词——myangel,flungoutofspace.

缥缈宇宙,天使梭巡。

时遇看着腕表估算了一下脚程:“再走半个小时就是桃花溪了,去那儿歇着吧。”

时下多唉声叹气,时遇手臂一伸,拎小鸡崽似的把她拎了起来,催着她抓紧赶路。

时小多低声抗议:“女悍匪!”

时遇眼风如刀,横切过来,时小多立即抬头望天,佯装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她说的。

所谓桃花溪就是一处山涧,跟桃花没有半毛钱关系,两侧山石陡峭,溪水小瀑布般层叠而下,腾起白纱似的水雾。岸上林深影密,错落地开着些粉红色的小野花,抬眼看过去,还真有几分桃花绚烂的味道。

水流声入耳,团队立即活络起来,季星临用护腕擦了擦额上的汗,领队举着小蓝旗扯着嗓门介绍:“这里就是桃花溪,靠近水源的地方苔藓很多,非常湿滑,要注意安全。那位大姐,别捞了,放鱼一条生路吧,都是混饭吃的,鱼也不容易!”

天气好,又是周末,登山的人很多,大家都往有水的地方走,只季星临背向而行,寻了块立在高处的山石,动作利落地爬了上去。

这里视野好,能看到大部分人的动向。

李悠站在低处仰头看着他,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山涧旁一阵喧哗,像是有人起了争执,季星临扭头瞄了一眼,只一眼,整个人都警觉起来,单手在石头上一撑,纵身跳了下去,动作迅猛果决,像成年的云豹。

〔46〕

走到桃花溪,时小多累得连吐舌头的力气都没了。巴斯爱玩水,一头扎进山涧里,甩得水花四溅,时遇开玩笑说,这狗就是个成了精的甩干桶。

涧底沉着不少鹅卵石,被水流磨去了棱角,光华圆润,其中一颗格外好看,亮闪闪的,像星星。

提到星星就想起季星临,时小多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水浅的地方,想捡一块漂亮的鹅卵石,送给那个别扭的家伙。

溪水清澈,透过粼粼的波光能看见底下的水草,时小多专心找石头,眼前突然漂过一个塑料瓶,接着是一个包装袋,还有一团揉皱的面巾纸。时小多抬起头,看见一对情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边踩水边吃午餐,说说笑笑,恩爱甜蜜。

时小多将垃圾捡起来,提醒:“请不要乱扔垃圾。”

女生白了时小多一眼,随手又扔了一个牛奶盒子。

时小多有点儿生气,提高声音:“那位穿假lv、背高仿香奈儿的女士,不要乱扔垃圾!”

周围的游客都看过来,目光戏谑地打量着女生的衣着穿戴。

女生又羞又恼,推了推男朋友的肩膀。男生指住时小多的鼻尖,气势汹汹地吼:“谁家倒霉孩子在这乱说话,找抽是不是?信不信我……”

眼看着男生的手要戳到时小多的鼻梁,斜刺里突然冒出一道影子。

季星临挡在时小多身前,抓着男生的手腕向外一掰,力道不算重,可也不轻,男生疼得大叫,甩手就是一巴掌。季星临横臂抵挡,同时一记膝击,正撞在男生的小腹上。

男生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揉着小腹,一边放狠话:“动手是吧,有种别跑!”

“打架?可以。”季星临脱下外套扔进时小多怀里,露出漂亮的上臂肌肉,对男生说,“这里人多,不方便,前面有片空地,你跟我来。”

季星临上前一步,男生立即瑟缩着向后退,越发显得季星临气势压人。

附近的游客都跑过来看热闹,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时小多生怕季星临按不住脾气,把事情闹大,传到校领导耳朵里再背个处分。于是,她自身后扯住他的衣角,小声劝:“算了算了,别跟这种人计较。”

“你怎么说话的?”女生躲在男朋友身后,朝时小多吼,“什么叫那种人?我们是元谋人还是蓝田人啊?跟你不是同一个物种呗!”

男朋友都了,这位贤内助还上赶着拱火,时小多气得想笑,心说,没眼力见儿到这种程度的,也算世间少有。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李悠也跑了过来,挤开人群凑到季星临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说:“别吵了,多丢人啊,领队正找你呢,我们回去吧。”

李悠这话说得不算中听,时小多眯起眼睛:“到底谁丢人,你倒是说清楚啊,别一棒子都打死!”

李悠噎了一下,埋怨地看了时小多一眼,像是在怪她火上浇油。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声狗叫,中气十足,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去看。时遇拽着黑背大狗的牵引绳,迤迤然地走过来,围观的吃瓜群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摩西分海似的闪出了一条小路。

时遇穿着深色的工字背心和高腰牛仔裤,衬衫外套系在腰上,腿形又长又细,风姿飒爽。她牵着狗自李悠身边走过,漫不经心地瞄了李悠一眼,道:“小小年纪,不辨是非也就罢了,连稀泥都和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不等李悠开口,时遇扭头看向那对情侣,笑着道:“二位家中双亲一定去得特别早吧,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乱扔垃圾是不对的!”

小情侣脸色一变,黑背大狗适时吠了一声,鼻子上怒纹横陈,看起来很凶。小情侣吓得够呛,时小多揽着她姐的手臂,狐假虎威:“把乱丢的垃圾捡干净再走,不然放狗咬你们!”

〔47〕

小情侣草草捡了两个垃圾就跑掉了。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各自散去。

时遇的目光移到季星临脸上,朝他伸出手:“我叫时遇,遇见的遇,时念的姐姐,谢谢你帮她。”

季星临跟时遇握了握手,语气和表情都很淡:“不客气,应该的。”

时遇看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练过搏击?能格挡,腰背力量也不错。”

不等季星临开口,李悠再度拽住季星临的手臂:“我们快走吧,领队该等急了。”

时小多还拿着季星临的外套,连忙递给他,目光游移在李悠和季星临之间,迟疑道:“你们一块出来玩啊?”

你们关系很好吗?周末还一块出来郊游?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李悠仿佛洞穿了时小多的心思,立即点头:“是啊,我……”

“我在做兼职,”季星临打断李悠,对时小多说,“是向导,带团队来的,不是玩。”

时小多松了一口气,唇边抿出一点儿笑容,小虎牙若隐若现,叮嘱他注意安全。

季星临扭头要走,时小多突然叫了他一声:“周末带团很累吧,星期一你会来上课吗?”

季星临原本没打算去上课,时小多这么一问,他反倒犹豫了,顿了顿,点头道:“会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时小多立即笑起来,眼睛弯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很开心。她挥了挥手,满怀期待地说了声“周一见”。

也许是时小多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季星临,季星临也觉得心情不错,他“嗯”了一声,眼底浮起些许柔和的光。

季星临转身走出去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对时小多说:“桃花溪以东四公里,邻近观日台的地方,有片空地,今晚我们在那里露营,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那儿找我。”

时小多连忙点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我也会去找你的!

季星临勾了勾唇,露出一点儿笑,那笑容仿佛带着雪松木的香气,连眼角的泪痣都染上了柔软的味道。

有些人哪,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威慑四方,一个笑容,就能让旁人为他心动百次千次。

时小多按了按胸口,按住衣衫下凌乱的心跳,对着季星临的背影小声嘀咕:“他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啊……”

时遇正好听见,忍不住叹气,这丫头,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48〕

季星临的团队抵达露营地是在下午四点。空地位置很高,靠近水源,背后是一片密林,方便取柴生火。沿着小路走下去,有一处陡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非常适合看日出。

公司负责人赞不绝口,说没想到小燕山上还藏着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李悠趁机把功劳往季星临身上推:“能找到这么棒的地方,都是向导的功劳!”

季星临淡淡地说:“都是人民币的功劳,我收了向导费的。”

负责人无奈扶额,这小子,软硬不吃!

队伍里有个天文爱好者,随身带着指星笔,季星临提醒了一句:“这东西功率大,会给视力造成永久性损伤,要收好。”

那人看他一眼:“玩过?”

季星临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那人性格外向,健谈,爱交朋友,从随身携带的指星笔里抽出来一支,抛给季星临:“送你了,留个纪念,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季星临没推辞,抄手接住,说了声“谢谢”。

原地休息了二十分钟,领队组织大家搭建营地。季星临指着身后的密林,道:“林子很深,在外围活动就好,不要朝深处走。去陡崖看风景时要结伴,不能单独行动。这里没信号,求生哨一定要随身携带。”

有女生逗他:“万一我不小心崴了脚,你会背我下山吗?”

“我会做一个简易担架,”季星临说,“抬你下山。”

女生皱了皱鼻子:“那也太不浪漫了。”

季星临面无表情道:“浪大了,船是会翻的。”

女生叹气,钢铁直男,撩不动!

交代完注意事项,营地上热闹起来,支帐篷的、安烧烤架的,一堆人到处跑来跑去。那个叫许斌的男生话特别多,把出生以来的户外运动史全部介绍了一遍,上山揽月,下海捉鳖,就差北冰洋胖揍北极熊了,逗得一群女生笑个不停。

季星临清理出一块空地准备垒灶台,走出去找个石块的工夫,回来时发现灶台已经垒了一小半,许斌神情得意,冲季星临挑了挑下巴,道:“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季星临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直接动手,把许斌垒好的部分全拆了。

许斌脸色一变,急道:“你干吗?”

换作别人可能会委婉些,可季星临指了指垒灶台的石块,道:“你选的石头全都不能用,要么带孔隙,要么泡过水,还有一些是板岩,它们受热膨胀后极易爆裂,迸出的碎片会伤人。”

当着几个女生的面,许斌被折了面子,有点儿难堪。他咬了咬牙,道:“我下车时撞了你一下,你不太高兴吧,故意找我麻烦!”

季星临看他一眼,有点儿不屑:“你还没达到能让我记恨的程度。”

许斌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像是在咬牙,手一伸作势要拽季星临的衣领。季星临直起身子盯住他,瞳仁既黑且冷,像某种凶兽,潜伏在暗处,蓄势待发。许斌被那记眼神慑住,踩了急刹似的定在原地,最后摔了石头转身走人。

太阳快下山时,营地上终于生起了火,弥漫着烤肉的香味。按照事先的活动安排,晚上有一个小型的篝火晚会。

领队用干树枝垒了个小火堆,季星临拿了几个空瓶子去山溪旁汲水,李悠立即跟上来。

汲水时季星临弯着腰,一条银色的链子自口袋里掉出来,李悠连忙接住,银币吊坠触感微寒,嵌有淡水珍珠,光泽幽幽,十分漂亮。

李悠说:“我先帮你收着吧,别弄丢了。等你忙完,我再还给你。”

李悠本想把链子收进口袋里,心思一转,她将链子绕了几折,戴在了手腕上。

〔49〕

汲水回来,领队把季星临叫到一边,低声说:“我清点了一下人数,少了个叫许斌的。同伴说,他往陡崖那边去了,单独去的,这都四十多分钟了,还没回来。”

这种不按要求行动的队员哪个团里都有,季星临把瓶子扔到领队怀里,拎过自己的背包甩在背上,说:“我去找他,你看顾好剩下的人。”

通往陡崖要经过一条小路,路的一侧是山坡,乱糟糟地长满了荒草和灌木。天色暗了,能见度很低,好在强光手电电力充足。这条路不是旅游山径,来的人不多,足迹不算凌乱。季星临估算着许斌离开的时间,计算脚程距离。

夜鸟振翅飞起,带起一阵枝叶轻响,其中夹杂着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命……”

手电光柱立即朝山坡下扫过去,季星临拔高声音:“许斌?”

荒草丛里一阵簌簌乱响,季星临没看到人,只听到一个有点儿沙哑的声音:“是我,不小心摔下来,脚踝好像扭到了,使不上力。”

这里大概发生过塌方,山坡的弧度被切断,形成一个近乎垂直的断面,深坑似的,再加上荒草掩盖,简直是个天然陷阱。

季星临扫了眼周围,荒草上的确有被踩踏过的痕迹,但不像是失足滚落,更像是慢慢爬下去的。

季星临眯了眯眼睛,转身从背包里翻出救生绳,一头拴在老树根上,一头系在腰间,然后攀着杂乱生长的灌木慢慢滑向坑底。

滑到中途许斌嚷了句什么,季星临没听清,分心的瞬间身子一歪,撞上一块山石,肋骨间燎起火烧似的痛。季星临闷哼一声,手电扫过去,照到一根斜插在石缝隙里的树枝,树枝被削出了尖头,长矛一般,上面黏着一摊艳色的血。

季星临撩起衣摆,摸到满手的湿润。

许斌在坑底悠悠开口:“小心些,这里头有些荒草秧锋利得跟刀刃一样,撞上就是一道口子。”

季星临没说话,扯开挡住视线的藤蔓,手一松,跳到许斌身边。

许斌靠坐在一块石头上,好整以暇,甚至对他笑了一下。

季星临盯着许斌看了一会儿,脚下一动,登山靴狠狠地朝许斌的脚踝踩过去,许斌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季星临的眼神沉下去,道:“脚崴了还能躲得这么快?”

许斌笑了笑:“我在半路上埋了好几根木刺呢,有没有被戳到?”

季星临没说话,眸子里暗光沉沉,半晌,突然开口:“你是许斓的哥哥吧。”

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三年前一场是非,季星临把一个欺负小女孩的混混堵在网咖的卫生间里,砸了两拳之后兜头泼了一身凉水,后来听人说那家伙叫许斓,斑斓的斓。

许斌、许斓,家长挺会凑名字。

那时候季星临叛逆得不像话,眼神很凶,满身戾气。许斓咽不下这口气,纠集一群地痞到季家门口堵人,没堵到季星临,却碰见了池树。当时池树正读高三,两天后就是高考。

季星临的脾气硬,池树也差不到哪儿去,许斓叫嚣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池树一拳砸塌了鼻梁。池树身手再怎么灵活,也架不住对方人太多,斜刺里递出一根球棍,生生砸断了池树的右臂肱骨,许斓趁乱刺出两刀,险些要了池树的命。

池树在icu躺了七天,醒来时,高考已经结束。

以前,季星临从不认错,罗燕恨他恨到咬牙,他也不肯低头说一句服软的话。命运给他多少击打,他就回报以多少傲骨,旁人冷漠待他,他便加倍冷漠。

他以为他可以一辈子骄傲站立,不服输,不妥协,直到他听见季怀书的哭声。

他以为季怀书会像罗燕一样恨他,甚至将他赶出家门。可是,了解到事情起源于季星临教训了一个欺负小女孩的混混后,季怀书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用温柔却哽咽的声音告诉他:“小临没有做错,挺身而出,保护弱小,是对的。小临做得很好。”

她没有怪他连累了自己的儿子,而是告诉他,你是对的,你很好。

季星临在那一刻湿了眼睛,他没有输给命运的击打,却在这温柔的触抚下溃不成军。

先是小星曜,后来是爸爸,再到池树。

他终于看见自己身上的罪,他应当忏悔。

〔50〕

“许斓被判刑,都是你和池树害的!”许斌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在活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的是你。季星临,我们还挺有缘。”

季星临剥了颗橘子糖,压在舌底,低声说:“你想怎么样?”

许斌攥紧了手中的棍子:“我要替许斓出口恶气!”

季星临挑了挑眉,极轻地笑了一声,听起来相当不屑。

许斌脸上肌肉乱蹦,眼眶泛红,看样子已经怒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山坡上扫过来几束手电光亮,隐约能听见脚步声和犬吠,季星临抬头向上看,许斌抓住空当欺身扑来。季星临直接握住许斌挥来的那只手,同时一脚踹向他的小腿迎面骨。许斌差点跪下去,季星临一记手刀直劈颈侧,许斌两眼一翻,晕了。

一系列动作,不过瞬息。

季星临接住许斌瘫软的身体,同时,山坡上传来问话声:“有人在下面吗?”

说话的是个女孩,声音有点儿软。

季星临一愣:“时念?”

“季星临?”时小多也有点儿惊讶,她拨开乱长的荒草,努力探出半个脑袋,“我们常去的那块露营地被水淹了,没法扎营。寻找新的露营地时看见这边坡底有灯光,以为是游客遇到了麻烦,所以过来看看。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季星临道,“是队员失足摔下来,我来救他。”

时小多“啊”了一声,有点儿担心:“严重吗?要不要我们放个人下去帮你一把?”

“不用。”季星临探了探许斌的颈侧动脉,跳动频率正常,对时小多说,“我留了绳子在上面,你们拽紧,我能爬上去。”

季星临用救援背带将许斌捆在背上,做好固定,然后抓住自坡顶垂下来的绳索。肋骨间的伤口拉扯出绵长的痛感,季星临吐出半口气,攀着周围凸起的山石,慢慢向上爬。他个子高,腿长,攀爬时很有力量,速度也快。

季星临探身上来,时小多立即拉住他的手臂,季星临借势上冲,裹着满身夜雾撞进时小多怀里。时小多“哎哟”一声,挥舞着手臂向后仰倒,季星临连忙伸手垫在她脑后。

山风很小,轻轻吹着,月亮圆滚滚的,挂在极高的地方,光芒柔和。

两个人倒在一处,季星临的手掌垫在时小多脑后,嘴唇蹭过时小多的脸颊。触碰的瞬间,两个人同时闻到极淡的甜味,像橘子糖,干净清爽,甜蜜诱人。

时小多听见心跳的声音,咚咚作响。她看见他眼角处的泪痣,也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像乱了方寸的小鹿,耳朵尖上都写满紧张。

是谁说,月亮圆的时候,最宜心动。

然而,美好不过一瞬,下一秒,时小多的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季星临的锁骨上。

季星临在山沟沟里钻了一整天,满身是汗,时小多这一口咬下去,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她偏过头连呸三声,顺带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时小多捂着鼻子连连道歉,脱口而出:“对不起啊,我不是嫌你不好吃……”

时遇扶额,突然很想打电话给家中双亲,问一问二老有没有生三胎的打算。

这个二胎是没什么成才的可能了。

季星临眼睛里浮起点笑意,抬手碰了一下时小多的嘴角,轻声说:“还好用的是门牙,要是换成那两颗小虎牙,我这根骨头当场就得碎。”

季星临体温偏低,时小多只觉唇畔一凉,心跳也跟着凌乱起来。

〔51〕

季星临背着许斌回到营地,领队立即迎上来,焦急道:“怎么回事?伤哪儿了?”

“没受伤,摔坑里了。”在众人的帮衬下,季星临卸货似的把许斌从背上卸下来,扔进一顶空帐篷里,轻描淡写道,“吓晕的,可能有点儿脱水。我检查过了,没大事。”

领队松了口气。

交代完许斌的状况,季星临回身指了指时念一行人,对领队道:“他们先前找的营地被水淹了,没法住,天黑了,赶夜路不安全,匀点地方,让他们凑合一宿吧。他们带了吃的,不会占用我们的物资。”

时小多这边五个人一只狗,领队原本不太痛快,转眼看到时遇的相貌和身材,立即转变了态度,十分热情。

时小多摇头晃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大美女也!

时遇一脚把她踹出去好远。

众人忙着支帐篷,时小多也过去帮忙,笨手笨脚的,险些被探出来的支架戳到鼻子。季星临就在她身后,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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