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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邵阳,长乐乡。

每年的七月,安家四郎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他讨厌下雨,尤其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根本见不到天日。那种湿湿腻腻的感觉,总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在个大水缸里。

他的本名叫安盛平,意指安居乐业,盛世太平。因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故此有了“安四郎”这个称呼。此刻,他正斜倚在花厅正中的圆桌旁,望着窗外屋檐下的雨水发呆。

“公子,今次已经是第四个了!”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一袭黑衣、面色深沉的汉子忍不住道。

汉子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年纪,一双剑眉,眼神锐利。与安盛平的随意不同,他似乎显得十分焦躁,蹙着眉,背着手,不停地踱着步。

而距离两人不远的窗棂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披着件玄色的袈裟,一副宽肩,只看背影,就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感。

安盛平嘴角勾起笑,他本就生得一张俊脸,笑起来,就仿佛正午的骄阳,耀眼夺目,可偏偏眼神却又深邃似海,看不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他此刻望着站在窗边的僧人,抛出这样一句话来:“释空大师,您说那女鬼干吗把人心挖出来啊?她是想看看那群男人心里有没有她,还是饿了,想要吃点消夜,打打牙祭?”

释空回过头,样貌竟然与那安四郎不相上下,丰神俊朗,不带一丝的烟火之气,只是年龄略长一些,是个年约三十的俊美青年。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微微一揖,手腕上还挂着一串佛珠,“贫僧早已遁入空门,从此世间种种,再与释空无关。”

安盛平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之中却带着几分不屑,就连那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

如果说他刚刚的眼神还深似无边的海水,现在却仿佛刮过冬风,凝成了一块冰,冒着丝丝寒气。

“都说我佛慈悲,可依我看,郎心如铁才是真。”

释空明白,安盛平话里有话,但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今天不管安盛平如何质问,他都不打算再多解释一个字。这却苦了那唯一蒙在鼓里的黑衣汉子。他名叫徐延朔,今年

四十有一,乃当今圣上亲封的金刀名捕。

他隶属刑部多年,与安盛平的父亲,开国郡公安德山是旧相识。今次他便是受了友人之托,来帮忙调查这长乐乡女鬼挖心一案。

只是不知为何,那安盛平放着案子不查,却请了一位当地有名的高僧释空前来问话。

对于安盛平这不知轻重缓急的性子,徐延朔很是不喜,但毕竟是郡公之子,再加上早年安德山对他也有提携之情,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好当面起冲突。

三人俱沉默不语,只是,除了那不明真相的徐延朔外,其余两个人摆明是在装糊涂。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那释空沉不住气,率先道:“安公子,释空能帮的不多,要是几位受害者需要做法事,超度亡魂,释空随时愿意帮忙。但您今天要是还想问别的,就恕贫僧不奉陪了。”他说完轻轻拂袖,居然就这样走了出去。

安盛平没拦,徐延朔自然也不会去拦,所以,释空就真的这样离开了。他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雨水打在他的肩头,在那玄色的袈裟上晕染开一朵朵暗红的水花。但是他却毫不在意,就这样消失在雨中。

待他走后,安盛平终于坐直了身子,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这下,徐延朔更是不明白了。见他心有疑惑,安盛平终于解释起了自己此番叫释空前来的原因。

“徐大人,你入职多年,出了名的过目不忘,我少时也听家父提起过,说你只要见了疑犯的画像,或是听了别人的名字,就会一直记得,终生不忘。不知,你对那十年前在殿试时舌战文武百官,出尽了风头的状元郎可有印象?”

徐延朔蹙眉,虽然他不在朝野,但不代表他不关心朝廷,何况十年前那件事,着实叫人匪夷所思,所以又怎么可能忘记。

“我记得,那年的状元叫江鸣赫,他文采风流,颇受圣上赏识,甚至有传言,太后想将长公主许配与他,可谁知道,那江鸣赫却突然回了家乡,过了没多久又辞去了官职……”

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睁大了双眼,快走两步,

一脚踏出花厅大门,指着那释空离开的方向道:“难道是他?”

安盛平微微一笑:“没错,江鸣赫祖籍便在这长乐乡,他辞了官,回到这里,又不顾父母亲朋的反对,在人生最鼎盛的时期剃度出家,当了一名僧人。”

“可……”徐延朔仍旧不解,“这和女鬼挖心一案又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那女鬼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来历?”

“我查过了,婚书上写着那女鬼生前名叫方玉婷,按照县志记载,她是城北绸缎庄方老板的独生女儿,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是自缢而亡。”

安盛平点点头:“那你又知不知道,这江鸣赫与方玉婷有什么关系?”

“关系?我只听闻那方家小姐是被个负心人骗了,悲愤交加,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见,难道说那江鸣赫就是欺骗她的负心人?”

安盛平站起身,走到门边,站到徐延朔的对面。

他转过头,看着释空刚刚离去的那道拱门,眉头紧锁。然后他似是带着几分感慨道:“这方玉婷与江鸣赫,一个出生在商贾之家,在长乐乡是出了名的富户,一个生在书香门第,既有才学又有名望。这文人的才气与富人的财气,自古就喜欢结合在一起,所以他们的父母早就为他二人定下了婚约。原本江鸣赫金榜题名之时,便是他们共结百年之日,可谁承想,他人在临安城,未婚妻却在家乡上了吊。悲痛的心情世人都能理解,只是想不到,他竟为此连官都辞了,还出了家,当起了和尚。”

听他这么一解释,徐延朔突然对那释空肃然起敬,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自己功成名就之时,抛下一切,为心爱的女子遁入空门。

漫漫长夜,青灯烛影,那释空是不是真的能如同他的法号一样,对过去的一切释然、放空?

他的爱,他的恨,他的自责、无奈和不解,还有他在尘世的一切荣华富贵,是不是也都真的成了过眼的云烟,化作了前世的一场梦?没有人知道他这十年是如何度过的,正如再没有人知道那方玉

婷又是怎么从坟里钻出来一样。

释空自然也不能了解,而且他也不想去了解。

曾经的方玉婷,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同样也是这长乐乡出了名的美人。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会爱上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颜,更多的,是她的才华和她的修养。

她是他见过的最有文采的女子,虽然定亲多年,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只有屈指可数的四次。可每一次,他都会折服于这个女子的智慧与美貌。

他能在金銮殿上舌战文武百官,却在初相识时,面对方玉婷的笑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而也就是这四次,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也许,这就是他命定的缘分。

同样,也是他命定的劫数。

“要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了解方玉婷,那必然就是释空。”安盛平道,“那方玉婷死后,她的父母伤心欲绝,早就搬离了此地,不知所踪。至于那伤了她的负心人,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到底有没有这个人,也是一个谜。所以……”

“所以,江鸣赫是这长乐乡里,唯一一个知道方玉婷过去的人!”徐延朔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话,继续道。

“没错!”安盛平点点头,他早就知道徐延朔是个聪明人,如果没有聪明的头脑,只靠一身武功,是不可能会被圣上钦点,御赐他“金刀名捕”的称号的。

只是,那已经遁入空门的江鸣赫却不肯配合。他不说,旁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强迫他,所以现在这条线索也断了。

徐延朔的性子有些急躁,搓着手,突然指了指释空离开的方向,道:“既然如此,公子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吗?要不要我把他抓回来?我就不信他什么都不说!”

“罢了,”安盛平摇了摇头,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是什么人,徐大人难道还看不出吗?一个为了心爱的女子,连荣华富贵都可以不要,圣命都能违抗,父母亲朋都能抛下之人,又怎么会屈服在你我面前?”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都第四个了,保不齐还有第五个、第六个!”

见徐延朔那急切的样子,安盛平却笑了。他抬头望望屋檐外,雨势渐渐小了,虽然不知何时才会彻底停歇,但雨过之后,总会再看到朗朗晴空。

“无妨,纵然你我没有办法,但有个人,却一定可以找出这件事的真相。”

“公子说的这人是谁?”“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早年我们曾一起拜在太学博士真先生的门下。他这个人机敏过人,一向能察常人看不到之处,所以,这个案子倘使世间只有一人能破,那无疑就是他了。”

听安盛平说得这么笃定,徐延朔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既是早年曾和安盛平一起拜在那位真德秀先生门下,那这个人想来也有些来头,不知有没有耳闻。

“公子说的究竟是谁?”

“他是广州节度推官宋巩之子,”安盛平背负双手,微微一笑,恰在这时,屋外的雨也停了,天边的云朵似是裂开了一道缝,渐渐出现金色的边缘,泛起微微的光亮。他抬头望向天空,悠然道出那人的名字,“宋慈。”

天刚刚下过雨,路上行人不多,原本在街边做买卖的小贩见雨停了,也纷纷从屋檐下、巷子里走出来,开始摆弄自家的摊位。

一辆马车由巷口驶入,停在了望月楼的门口。

那车棚还挂着雨水,赶车的师傅还穿着蓑衣,就连那拉着车的红枣马,也是一副被淋得湿漉漉的狼狈样。车上门帘轻轻掀起,车厢里跳出个穿着桃红衣衫,看起来七八岁光景的小丫头,仿佛一下给这雨后的长街注入一团活力,添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娘,雨停了,不用遮伞了!”

她声音如银铃般悦耳,笑靥如花,朝着车厢内挥了挥手。“婉儿,莫要胡闹!”

那话语虽是带着些严厉,但这说话的声音却温柔如水,全然听不出半点责备。接着,一只手从那车帘子里探出来,只露了三个指尖。虽未涂蔻丹,却又自带一股说不出的风韵。

待到车帘掀起,从里面走出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上穿织金短衫,下面配了条黄罗银泥长裙,华贵又不失典雅。一头乌发高高盘起,绾着云髻,发间别着金簪,金簪上面还镶了珠钿,更衬得她花容月貌,端庄大方。

“娘,您快些,听说这望月楼的芙蓉莲子糕可是限量的,我怕去晚了,就没咱们的份儿了!”

那小姑娘笑着迎上去,接了车夫递来的脚凳,放在马车边,然后一伸手,搀扶着那美妇人下了车。

“无妨,今日有雨,街上人不多,那莲子糕怕是还有富余,少不了你那口的!”妇人温柔一笑,轻轻刮了刮女儿的鼻子。

虽然不用打伞,但毕竟刚下过雨,地上仍旧有些湿滑,两人互相搀扶着,朝望月楼的大门口走去。

步上台阶,刚要进门,却从那店内正走出个身着青色衣衫的青年,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母女俩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孰料那青年却先她们一步,侧了身,站到了门旁。

“请。”虽然他只说了一个字,但那嗓音清澈之中带着儒雅,引得那名叫婉儿的女孩儿忍不住抬起头来,注视起他。

他大约二十岁,个子很高,身材纤瘦,没有一般男子那样魁梧,眉宇间却透着股灵动,并不像同龄之人那样刻板。

“多谢公子。”

那妇人道了声谢,挽着女儿,走进店里。

待到她们进了屋,青衫青年才出了门,他原本想要撑伞,但抬头看看天,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老板,来一斤芙蓉莲子糕!”“哎哟,这位小姐,您来晚了!”

柜台后的老板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颇为精明,再加上常年与食客打交道,说起话来,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

婉儿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那老板笑着从柜台后走出来,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对不住您了,这最后两斤芙蓉莲子糕,刚刚都被人买走了。”

“最后两斤!”婉儿嘟着嘴,转头朝她娘亲抱怨道,“娘,肯定就是刚才那人,他怎么这样!买一斤还不够,两斤都要了,怎么这么没规矩!我、我找他去!”说完,也不顾阻挠,甩开她娘亲的手,朝大门外跑去。

待到出了门,左右观望,便见那青衫青年已经走出去一大段距离了。只是,他身旁却还多了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小厮,那小厮手里牵着头毛色发亮、看起来颇为精神的小毛驴。青年与那小厮有说有笑,信步朝前走着。

“喂!”

婉儿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那青年回过头,看着她。

本是不经意的一眼,但他眼中噙着笑意,伴着还未散尽的雨雾,那笑容如诗如画般定格在那泛着泥土气息的青石路上,直看得婉儿傻了眼,竟是把刚刚打算教训他的话都忘了。

青年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她认错了人或是自己会错了意,扬起笑,转身走了。

婉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咬着唇,轻轻跺了跺脚,回到店内。

“娘,芙蓉莲子糕买不到,咱们买斤白玉金沙饼吧!”

南城内,一民居。

刚刚下过雨,天色还有些阴沉,路上满是泥泞。空气中泛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屋檐上,还断断续续地掉落着水滴。

虽是城内,但由于靠近城门口,所以这里居住的,多是些在城外有产业的农户。

篱笆墙外围满了人,对于这些村民来说,每日的生活就是下田务农,回家烧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其一生,平凡至极。

但今日,这小小的平淡却被打破了。“怎么回事,我听说死人了啊?”“可不,死的是老李头儿家那小闺女!”“啊?那姑娘不是才十六,下个月好像就要出嫁了吧?”

“可不是吗,年纪轻轻的,唉。”“怎么死的?”

“不清楚,不过官府都来人了,怕不是好死吧……”

正说着,几个衙役打扮的人走了过来,他们分开左右围观的群众,护送着一位提着个木头匣子、双手戴着长手套的白发老翁走进了院子。

与屋外一片嘈杂不同,这屋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对老夫妇站在屋门口相拥而泣,两人衣着朴素,许是刚刚淋了雨,衣衫都是湿的。

一个穿着官服、看起来约五十岁年纪的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身着赭色衣衫、正弯腰不知查看着什么的中年男子身后。

那官员姓唐,单名一个松字,正是这长乐乡的县令。

而他面前那男子背对着众人,虽看不清容貌,但身形魁梧,且身上还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派,是以即便穿了便服,仍让人觉得不敢轻易靠近。

“徐大人,仵作到了。”

“好,让他过来吧。”

如此说着,那人这才回过头来,没想到不是别人,竟是徐延朔。他今日原本受了安盛平之托,来城门口接安公子那位故人。可没承想人还未接到,却遇上了一起人命案。

待他闪身到一旁,那提着木匣子的老人才快步走上前,先是对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才去处理那具躺在地上的女尸。

那女尸十六七岁,面容姣好,触之尸身未僵,应是死了不久。只见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尤其是上半身,几近赤裸,就连那肚兜的搭绳也断了。

脖颈处有明显的红色瘀痕,初勘应是致命伤,料是被人扼住颈部,活活掐死的。

仵作接了命令,蹲下身,开始验尸。

待他撩起那女尸裙摆时,那对站在门口的老夫妻看到女儿死后还要受辱,哭得更加厉害了。

徐延朔蹙了蹙眉,他虽孑然一身,无儿无女,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他也是理解的。有些不忍地摆了摆手,示意手下的官差将那两位老人请出了房间。然后自己站到屋门口,希望能挡住老人的视线,让他们不要再看到这痛心的场面。

大概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仵作检验完毕,摘了手套,收了工

具,走到门口,准备向两位大人汇报。“回大人的话,这位姑娘是被人用手扼住脖颈而死,且生前曾经

与人搏斗,但所幸保住了清白。”

一旁的唐县令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些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看得出来,能不能说些我们看不出的?”

“这……”

仵作语塞,他的工作只是验尸,该说的他都说了,还有什么好让他讲的呢?就算县太爷想在这位京里派来的大官面前邀功,也不用拿自己开刀吧!

徐延朔明白仵作有些为难,并没有责备他,只是询问道:“你且说说,这女子大概是什么时辰遇害的。”

“回大人,死者身体尚未出现僵硬,也无尸斑,应是刚死没多久,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既是如此,”徐延朔回头看了看死者的父母,即便心有不忍,但为了尽早破案,还死者一个公道,也只能硬着心肠问道,“虽然两位不在家,但可否知晓,今日有没有什么人曾在你们外出期间来过家中?”

那妇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死者的父亲回答道:“听邻居说,那黄泼皮来过家里。”

“黄泼皮?”

见他不解,一旁跟着伺候的小吏赶忙上前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黄泼皮本名叫黄三川,是咱们长乐乡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平日里靠着发放高利贷和收取保护费为生,横行霸道多年,都没人敢去招惹他。”

“既是泼皮无赖,怎么就没人管管吗?”“这……”

那小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了头,退到一旁。

县令赶紧避重就轻:“既然如此,那八成就是这黄泼皮干的了!好端端的,他跑来你家干什么?莫不是,你们欠了他钱?”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是一把辛酸泪。

“是,”那老翁回道,“我们是欠了他一笔钱,本打算借来做些小买卖的,谁想到竟亏了本,连本金都赔进去了!原本,我们家小莲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她嫁人之后,我们自然能用聘礼还上这笔钱,可、可谁知道……”

话未说完,那唐县令先急了眼,其实他平时并没有这样积极,但是今天为了在徐延朔面前表现自己,总是摆出一副风风火火的架势:“来人啊!速速把那黄泼皮带来,本官倒要亲自审审他!”

“是,大人!”“你们说死者生前定了亲,下个月就要出嫁?”与唐县令不同,

徐延朔却抓住了老翁言语间的另一个重点,“既然如此,那你们这未来女婿有没有可能到你家来拜访?”

“这……”

死者的父母对视一眼,那妇人小声嘀咕道:“应该不会吧,赵先生可不是那么没规矩的人。”

“此话怎讲?”

徐延朔不解,好奇地问道。也许是他声音有些洪亮,那妇人吓得慌忙低了头,再不敢说话。

那老翁赶紧点点头,希望他能多多包涵,解释道:“回大人,我们这未来女婿是个教书先生,原先娶过一妻,年前,他那娘子病死了。我们看他平时知书达理,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家,所以才答应了这门亲,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徐延朔点点头,听这老翁的意思,赵先生是个本分守礼的人,不会在成亲之前随意到未婚妻家走动。但据这对老夫妻所说,他们除了欠下黄泼皮的债之外,也再无其他仇家可言。而这未出阁的小莲姑娘,除了未婚夫之外,人际关系更是简单,根本没有仇家可言。看来这个赵先生,也是要问上一问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既然小莲姑娘已经遇害,情理上总要通知一下未婚夫。

“不管怎样,还是请那位赵先生来问问吧。”徐延朔转头,朝唐县令示意道,“人死了,总要有个交代。”

唐松赶紧弯腰应承:“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于是,那赵先生与那黄泼皮,一前一后被带进了发生命案的这间小院。

黄泼皮今年三十有四,为人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他倒是人如其名,一看就是个泼皮无赖,即便是被捕快抓了来,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样子。

至于那赵先生,他看上去二十五六,样貌端正,仪表堂堂,倒真的是个读书人该有的模样。

死者的父母似乎断定自家女儿是死在了那黄泼皮的手里,一见他就扑了过去,又是打又是哭的,说让他偿命。孰料那黄泼皮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气得直接把那李家老翁打倒在地。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县太爷气得直跺脚,指着那黄泼皮的鼻子骂道:“当着本官的面

都敢打人,行了凶,你还有理了不成!”

那黄泼皮蔑视地一笑,耍赖道:“小人没读过书,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不还钱还打人,我还不能还手了?”

“你、你……”

唐县令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黄泼皮气得厥过去,好在后面的小吏扶了一把,这才稳住。

徐延朔没说话,指了指里屋,示意将黄泼皮和赵先生带进去看看尸体。

两人跟着官差进了屋,便看到躺在地上维持原样,已经死了多时的李小莲。

黄泼皮皱起眉,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拍着脑门,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我今天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只说感了风寒,身体不舒服,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死了?”

而那赵先生似乎很怕见到死人,脸色苍白,蹙着眉,惊慌地用衣袖遮住视线,只瞅了一眼就退到了一旁。直到听那黄泼皮说完,赵先生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声泪俱下道:“好你个黄泼皮!定是你今天来催债,看小莲姑娘一人在家,起了歹心,逼奸未遂,才把她杀了,是不是?”

赵先生就是个读书人,哪里是那黄泼皮的对手,对方直接甩开他的手,狠狠推了一把,直推得他后退了好几步,靠着门板才勉强撑住,没有摔倒。

“你胡说什么!我黄三川是那样的人吗!真是好心没好报,我看她病了,还说再宽限几日,让她跟她爹娘说,先拿钱去看病,结果现在倒赖到我的头上了!”说完,也不顾自己还被一群官差围着,

推开众人,迈步就往外走。

他这么一走,反而更显得心里有鬼了,几个捕快快步上前围住,试图将他拿下。

这黄泼皮平日就是个地痞恶霸,倒也有几分蛮力,先是几下把围着自己的四五个衙役打翻在地,又一个过肩摔,撂倒挡在身前的捕快,瞪着眼凶神恶煞一般,朝着大门的方向跑过来。

唐松吓得一边叫一边往后躲,生怕伤了自己。

徐延朔就站在大门口,见他冲过来,也不闪躲,反而背起手,一副坦然的样子。

“让开!”

那黄泼皮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个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儿,只当他是这草包县令的跟班,因此也不客气,直接挥起拳头,迎面打了过去。

“大人小心啊!”

徐延朔今天出门没带随从,身边跟的都是县令府上的人,因此根本算不上忠心。此时他们都全心全意护着自家大人,哪有人分神去管他。待到他们注意到徐延朔落了单,被那黄泼皮迎面打过去时,早就晚了。除了大叫几声,谁也来不及扑过去帮忙。

然而,就在那一拳即将碰到徐延朔时,他轻轻往左一闪,便躲开了拳头,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一把扣住黄泼皮的腕子。黄泼皮一个错神,徐延朔横扫一腿,直接将他撂倒在地。待到再想起身,徐延朔又是猛地一拉他的手腕。便听“咔吧”一声,竟然将黄泼皮那腕子震脱了臼,疼得他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这才没叫出声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

再看徐延朔,他直起身,依旧背着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皆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这“金刀名捕”的封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这么厉害,难怪一个人穿着便服,溜溜达达地就出了门,身边连个侍卫都不带。

“还不快、快把这个恶徒给我拿下!”过了好一会儿,唐县令才反应过来,在众人的搀扶下,指着黄泼皮喊道。

“是!”

几个衙役听令,赶紧上去将受了伤、再无抵抗能力的黄泼皮从地上拽了起来,火速戴上镣铐,要将他逮捕回衙门。

“且慢,”徐延朔突然抬起手,“人命关天,他还没认罪,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下结论?”

“大人,您看他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是他还能有谁!再说了,他刚刚不是都想畏罪潜逃了吗,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放屁!”黄泼皮打断唐县令,嚷嚷道,“老子行得正,坐得端!我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你们就是想冤枉我,让我当替罪羊!”

“你、你放肆!”“我放你的臭狗屁!”“你……”

就在那黄泼皮和唐县令你一言我一语对骂的时候,门外突然一阵骚动。

接着,不等叫人去查看,便有个年约二十的后生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一进门,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找什么,表情十分紧张,而当

他看到里屋李小莲的尸体时,整个人都蒙了。

他双手握拳,冲了进去,一下就跪倒在了那尸体的旁边。“莲妹、莲妹……”

他低声唤着死者的名字,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可要碰到时,又颤抖地收了回来。

“莲妹,我对不起你啊!”

他喊着,突然用手捶着地面,号啕痛哭起来。徐延朔蹙起了眉,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唐县令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衙役们立刻心领神会地押着黄泼皮出了门。

“冤枉啊!屈打成招啊!”

黄泼皮发挥他的泼皮本性,扯着脖子大声叫嚷起来。

院子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家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到他说的那些话。

但官字两个口,谁又敢说什么?况且他本来就有嫌疑,没有人会那么不开眼,为这么个泼皮无赖打抱不平。

可偏偏,就是有那不开眼的人。

“哎哟,公子您听,怎么这青天白日的,还真有草菅人命的事儿啊?”

“阿乐,人家的事,你莫要管,要是管好了还行,管不好,就惹到你头上了。”

那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其中一个软软的,听起来有些福建口音,似乎是个少年郎。

另一个声线清冷,倒是一听就让人觉得舒服。只是他那话里话

外,充满了讽刺,好像是在劝人,但仔细听,根本就是在骂人才对。而且,他骂的不是别人,正是院里这些吃俸禄的官差和老爷。徐延朔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循声迈出院子,一眼看到个发髻

高绾、手牵毛驴的少年正在和一个青衫束发,一手拿伞、一手提油纸包的青年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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