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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沿时它已经近乎停滞。于是我们看起来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失近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

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

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速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上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实在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是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

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

“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

于是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

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速度摔不死的。

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

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

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

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

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而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我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

板机扣下,击锤击发。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发了飙的指挥官。

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

他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

“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

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

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青得很嘛。”

“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陆军大学的出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

“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过阵地。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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