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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欧阳东起身告辞时,秦昭也抓起了自己的背包。

“妈,我也得回学校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怕早上起来赶不及。”

秦昭这番举动更教欧阳东吃惊,他实在想不明白秦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要回学校,现在都快十点了,公交车也停了,看她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深夜里还骑车回学校吧?难道说这个小姑娘准备让他送一程?

打心眼里说,欧阳东绝对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实在垮不下脸来扔下秦昭独自一个人走。在两头为难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选择沉默。

俩人没走那条到处是陈腐菜叶气味污浊的后巷,而是穿过子弟校和教师宿舍相连通的角门,由校办印刷厂里出来,再走学校的大门直接去正街。欧阳东已经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可抬眼看时,秦昭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街道踱步,他只好和人家说声对不起,扔下嘴里不干不净地冒着酸话的司机,拔脚去追秦昭。

“你不是急着回学校吗?这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看,我们打辆车,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去?”

可秦昭就象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只是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把一颗小石子儿踢得一脚远一脚近的。

欧阳东张张嘴,又无可奈何地闭上。活该他倒霉,摊上这么一个主儿,他泄气地无声长叹一声,只好不即不离地跟在秦昭身边。现在他突然盼望手机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他都能借口有事先走一步,至于秦昭怎么回学校,他才不想管了,省城的治安总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吧?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难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临走时塞给她几十块钱的车费。

可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提包里,安静地就象一个睡着了的初生婴儿。

初秋的夜晚,空气已经不再象夏天那样燥热得让人透不气来,时间虽然有点晚,可街面上还是有不少消闲纳凉散步的行人,他们在大街两旁的各家店铺里悠闲地进进出出;店铺老板们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细细打量着顾客的表情,要是发现有一线机会,他们马上就会放下手上的活,围在客人身旁,把客人相中的物件和客人的眼力一起夸得天花乱坠;时不时有一辆或者一串车刷刷地从宽敞的车道上飞一样划过,马达低沉的轰鸣和街边饮食店伙计殷勤的招呼夹杂在一起……

他才来省城时这里可不是这副模样。那时这条街两旁全是低矮的老瓦房,许多瓦片上不但落满灰尘,瓦缝里还长满短短长长的绿草;道路是坑坑洼洼的,也很窄,两辆公交车错车时,时常会造成好一阵子的交通堵塞;从这里向城外方向再走上一两公里路,就能看见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菜地……

现在什么都变了,才三年工夫,这里就全变了模样。

秦昭一直没说话,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二十多天自己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学费被小偷摸去的事情,她一直就不敢和她母亲说,她不知道当母亲再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老天爷,为了她能进大学读书,母亲已经吃了多少苦啊!她好多次回到那个没几乎什么家具的家,案板上都有用细纱布掩着一小盘泡咸菜;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看见那碟子黑乎乎的咸菜时,泪水立刻就*她的眼眶,那时,她多想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了自己苦命的母亲,也为了自己……

不!不能!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母亲!

可是不把这事告诉母亲,她又该怎么办?那可是七千六百块钱啊,她一个没工作没收入的学生,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这样大的数目,也不可能在同学间转借,他们比自己不多几个钱;她已经接到两次学校发出的催缴通知,措辞并不严厉的通知书把她吓得惶恐不安。有欠款经验的同学对此嗤之以鼻,安慰她说没事。这有什么啊?不就是在学校办公大楼前的那个布告栏上现现名字嘛,大不了再当掉一两门公共课,谁还能把她吃了?何况,按前几年的惯例,只要这学期期末前补上这笔钱,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

“那,要是补不上哩?”秦昭把这位经验丰富的同学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她是多么希望能够从她嘴里听到更加实用的真知灼见啊。

“……我也不知道了。”李茗夏苦着脸说道。她这学年的学费还差三千多,她远在莆阳山区里的那个穷家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东西来变卖了。

无论是欧阳东还是殷素娥,他们都无法想象秦昭心底里遭受着什么样的煎熬,那七千多块钱已经快要把她那单薄的肩膀压垮了,可她还得象没事人一样,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调皮听话的乖女儿,强忍着内心的惶恐惧怕来逗母亲开心。二十天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天不是在焦愁煎熬中度过,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恬静的她现在变得更加安静;幸好,中学和大学第一年她给自己铺下很厚实的功课底子,她的学习成绩暂时还没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她现在经常走神,也时常忘记一些事,比如今天她回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昨天回学校时忘记带上自己的钥匙……

秦昭觉得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唯一能把她拖出泥潭的人现在就走在自己身边。

可她怎么开口?他听见这个事情又会怎么样做?会拒绝自己吗?或者是一脸诡异的笑容答应,然后提出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他要是拒绝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那些苛刻的附加条件自己能接受吗……

欧阳东双手揣在裤兜里,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陪着秦昭散步。街边没打烊的店铺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得秦昭的脸,一明一暗,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似乎有点呆滞,脸上的神情也是忽明忽黯。

这小姑娘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不过,有心事大概也不会和自己说吧。可是这也难说,那些小说不都说,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心事最难猜透么?自己好歹也是她家的熟人,年龄也不比她大多少,至少说起话来容易沟通,要是她愿意把心中的难处告诉他,他还是愿意帮她出出主意,而且还要郑重地告诉她,在交男朋友这事上一定要慎重:毕业后分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百分之七八十。

“喂,”秦昭的声音小得让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秦昭走着走着蓦然停下,一直在心里构思着如何开导她的欧阳东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突然间变得有几分忸怩的秦昭。

“有个事,我想……”秦昭嚅嗫道。她豁出去了,哪怕被这个家伙耻笑她也不怕,只要他不把这事告诉她母亲,只要他不作非分之想,他要求什么她都能答应。

可欧阳东并没有注意她。

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那个夜啤酒店里,一个高大肥壮的家伙正接过伙计找的零钱,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人显然也看见欧阳东,两个人一起楞住了。

“刘胖子!”欧阳东首先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他喊的是刘源的绰号,第二声大叫才象往常一样。“刘哥!你几时回来的?!”

乍见刘源的欧阳东高兴得无以复加。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刘源的丝毫音训,哪里会想到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初秋夜晚,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夜摊上,看见这个死胖子!在这个城市里,和欧阳东感情最深厚的是殷老师一家,可他最感激的人却是刘源。就是这个胖子,在那个平常得再普通不过的夏日里把自己从纺织厂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拖上岸的,也同样是他,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在火车站整整找了自己半个小时,重新让自己回到足球场上……

秦昭是一个人走的。欧阳东递给她一张五十的钞票让她打的,她没有接,于是欧阳东只好帮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把那张钞票递给司机——这次她没有阻拦,她身上只有十几块钱,连车钱都不够;欧阳东还趴在车窗边对她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开车!”秦昭咬着嘴唇,没有搭理车窗外的欧阳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出租车在空旷宽敞的车道上无声无息地划过,路灯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地照进车内,秦昭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的帆布背包,任由两行眼泪肆意在脸上流淌。

这眼泪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命运,大概还有她刚才在欧阳东面前表现出的软弱,她在一个被自己看不起的家伙面前显露出自己孱弱,而她的卑躬屈膝居然还没有换到哪怕是一丁点注意,这更让她鄙夷自己……

年轻的计程车司机能从后视镜里看见秦昭。他不得不佩服欧阳东,这家伙居然舍得让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一个人哭着离开,看来他是个真正狠心的主!

“流年不顺啊!”刘源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什么倒霉事都教我碰上了:离婚、生意泡汤、股市亏血本……”

从来没有涉足股票市场的刘源最初也小有斩获,“铜都铜业”和“辽源德亨”两只股票让他在三天里赚了三四千块,可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赔钱,买什么就赔什么……“深发展”,赔;“延中实业”,赔;“新世界”,赔;“新都酒店”,还是赔……每次赔的都不多,几百上千,或者一千两千,可他这样的股市新手手里要是不捏上点股票,就觉得心里毛毛燥燥的;在股市一天不如一天的熊市里,他就象一只饥饿的老狗一样东嗅嗅西闻闻,无论哪只股票在他眼里都是肥得流油的钱箱,买进、赔钱、割肉卖出,再买进,再割肉……

当然,我们的刘源也在股市里边实践边学习。他买了好些讲股市实战的书,也买了不少证券理论书,可除了记得那些关于炒股票发财的逸闻趣事外,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些理论太复杂!太他妈的深奥了!”

成交量分析、五日均线、十日均线、周线、月线、年线、双底、头肩底、江恩理论、市场运动趋势、股票螺旋发展定理……这些名词让没好生读过几天书的刘源头晕脑胀。真是他妈的见鬼,炒个股票挣点小钱也要懂这么多深奥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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