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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怀国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么“名德高风,正声劲气”的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冒。

说着,便要学着传闻里皇帝的招数,上去拉住沈鲤的手。

沈鲤对于这种夸耀,没有什么反应。

他不经意挣脱了司马祉的手,开口道:“司马同知如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遇了什么激烈反噬?”

司马祉听到沈鲤这个问题,突然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位沈中允,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半晌后。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终于真情流露:“朝廷文书是月初到的归德府,令我等秋季一过,便开始度田。”

“当日,知府萧应宫,便直接挂印归去。”

萧应宫同样是万历二年的进士。

但成分比司马祉好,二甲前十,选庶吉士,两年知县,两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无论是才能,还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选。

可就是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书后,连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挂印归去了。

这件事,在河南官场,可以说是震动一时。

沈鲤也只能沉默以对——挂印辞官在士林是好名声,说明不贪恋权势,但拒了利国利民的政令而逃,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行径,沈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这就罢了,府衙的架子,我一个人还能顶得起来,代掌知府对我来说也是堪磨履历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与各县豪族有牵扯。”

“消息根本瞒不住。”

沈鲤对此自然门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时候,轻而易举就给其儿子安排到顺天府做主簿去了。

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你录用我的儿子,我录用你的儿子,久而久之,豪门就将地方土官垄断一空。

“各大豪门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会束手待毙。”

“月中的时候…”

司马祉抬头看了一眼沈鲤,笑了笑:“打着你的名义,到知府衙门胁逼我。”

沈鲤无动于衷。

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稍作解释。

这种事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号,蝗虫过境一般,沈家又凭什么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壮大?

司马祉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否则岂不是堕了我司马家的名头?”

“之后我死死盯着你…他们,生怕暗地里与我为难。”

“果不其然。”

“前日夜间,自兰阳县赵皮寨至虞城县凌家庄,堤坝有火药炸燃,火光冲天!”

司马祉说得轻描淡写。

沈鲤却悚然一惊,霍然起身,骇然道:“炸堤!?”

饶是他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忍不住惊惶失色。

司马祉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后怕的神色,开口安抚道:“没有炸毁,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经堵上了。”

“得亏当年管堤副使章时鸾良心不坏,筑堤时没有偷工减料太多,否则我治下若是出了这等事,即便不会槛送京师,也得离任待查了。”

沈鲤还是余悸未消,在司马祉面前来回踱步。

脸上思索不断——赫然是自万历二年养病之后,第一次开始动脑深思。

或许是太久不思索的缘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

沈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说着自己的看法:“应当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这段堤坝长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万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绝非一会半会能修好的。”

“黄河决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灾,什么豪门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毁!朝廷查下来,又是一遭杀劫。”

“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说和,逼你让步!”

司马祉早就想明白这道理,自然不用沈鲤提醒。

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寻到沈家了。”

本以为,这些人身后真是沈鲤这尊大佛。

为此他还做了无数准备。

谁料却是虚惊一场。

但…这个结果反而比预料中的更好。

沈鲤闻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我家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

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撇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

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

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余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外,其余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颜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鲤有些惊讶:“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内阁、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

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

“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数学、逻辑、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

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

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么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吏员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

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么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

“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刀耕火种、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曰分配。”

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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